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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相逢,嗔悔痴念(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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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正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好时候。酒吧熙熙攘攘的空隙中,还依稀能听到冰块落到玻璃杯里的声音,灯光映照下杯子流光溢彩绝不逊于宝石焕发出的璀璨光芒。不时有喝得七荤八素、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几个身姿妖娆得如同水蛇般的女人走过。昏暗的灯光下,是欲流的暗涌。
在酒吧门口,清冷月光和寻欢作乐人群的交界处,纪莞一个人静静地站着。黝黑的瞳孔此时和玻璃珠子一样呆滞无神。不是有摇摇晃晃出来的人嬉皮笑脸地逗她,被她漠然的神色生生逼了回去。一个年轻女人孤身站在酒吧门口,不是自我放纵,就是有无所畏惧的理由,聪明人喝再多也懂这个道理。
她只站了一会就坐回车里了。她清楚得很,自己运气不会好到永远遇不上被酒精麻痹了的糊涂蛋,今天自己就是横尸街头,也不会有人英雄救美。
她不是舒伯伯的女儿,这点她很早就知道了,在她还姓舒的时候就知道了。舒伯伯让她衣食不缺,却绝称不上疼爱她。从大人的闲言碎语和孩子尖酸的语气中她得知自己父亲死得早,舒伯伯善意收留了她。至于她的母亲,从不曾听到过只言片语。与她的窘境相悖的,是舒伯伯的儿子舒况,长相阳光、成绩优异、性格脾气都是一流,是男孩子眼中的好兄弟,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家长老师口中的好榜样。从小到大,都是他把纪莞从孩子的冷嘲热讽中解救出来的。舒况和薛文珊是她童年时唯一不嫌弃她,还保护她,给她带来快乐与温暖的人。文珊是她打小的朋友,认识她几乎和舒况一样久,长相温婉,说话糯声糯气,笑起来眉眼弯弯,和从前板着脸、声调没有一点儿起伏的她天差地别。
十二岁那年,母亲出现了。一副干净利落的女强人打扮,掩不住一身贵气和养尊处优形成的颐指气使的语气。后来她才得知,母亲受不了父亲自己打拼的可笑念头,离了婚,凭优渥的家境改嫁了个顺心顺意的男人,怎料多年没有一儿半女,才打听着找到了她。纪莞想,好冷血的母亲。但她还是跟着走了,几乎没有留恋。临走前,一直沉默的舒况开了口:“莞莞,别走。”
“不,我要走。”纪莞忽的笑了,发出一串婴儿般的咯咯笑声,“那可是我亲生母亲呐!”她把最后四个字咬的极重,眼中是极纯净的真诚,“再见了,哥哥。”
她最后看了一眼舒况。
是的,我要走。只有走后,才能配的上你。只有暂时离开你,才能留在你身边,直到永远。
十年后再相见,是纪莞坐在执行董事的办公室,刚做过的指甲夹起一份简历,半眯着眼瞧着上头的名字:舒况。
她拿起电话,提出要参与面试。
继父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几乎没有一点野心,也难怪会让母亲顺心遂意。母亲一人操持公司,近年来不禁有些力不从心,试着让她接手一些事情。而对公司上下来说,纪莞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在国外读了几年书,从她母亲那学了些皮毛,就想来一展雄风了,多少带着些轻视。不过说到底,新官上任三把火,看着她的背景,都仍是敬畏三分。
舒况面试的是市场部副主管的位置。公司想吸收新鲜血液,才让肥水流了外人田。但一个人若不是有强硬的市场背景,申请这份高位,多半不会成功。参与面试的几个高层坐在椅子上,一边小心翼翼地瞥着他们野心勃勃的上司,一边翻这位来历不明的应聘者的简历。
舒况进来时,淡定自若,对纪莞一眼即过,没有半点故人相逢的样子。纪莞摸摸自己的脸,莫非自己变化太大?不禁有些失落。随即对自己这种小女生的心理而觉得有些好笑。听着另几位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清清嗓子道:“舒先生毕业院校不是一流,工作经验也只有两年多,为什么有信心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呢?”
舒况把目光移向她,十分笃定地想要开口,但在对上她视线的时候,眼神中出现了慌乱和惊讶,不禁有些失态:“这位是?”
“舒先生,这当然是我们公司的高层,这样非常失仪,不是吗?”与纪莞关系密切、一直维持着维纳斯一样动作的财务主管开口道,一对丹凤眼滴溜溜地转。
“是,很不专业。”纪莞低下头,顿了一下,“非常抱歉,我需要开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不必中断,我马上回来。”
纪莞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走出去后,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她竟然逃跑了,精心准备了十年,自己全副武装,竟然落荒而逃。但是,她就是没有勇气,没有胆量。拖着步子准备去喝口水缓缓神时,在等待的走廊里看到了文珊。
所有应聘者都在等候室里,只有她站在走廊,眉眼不再弯弯,而是有一层淡淡的愁意,温婉一如儿时,只是脱了稚气,添了风韵。文珊不在应聘者之列,她清楚得很。那她来干嘛,在这里左顾右盼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纪莞用力地攥着拳,指甲油都要剥落了一般。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和她爱了、依赖了二十余年的人是什么关系?
无名之火使她几乎要失去理智了,固执地不给自己答案,即使答案就在眼前。她愤怒地想冲上去把文珊象牙般的皮肤抓出血来,倔强地忽视她心底小小的声音:你是活该。十年前你选择离开,你早该想到今天,你得不到他的,你是活该。纪莞扭头往回走,高跟鞋的“嗒嗒”声在走廊中回荡像她的尖叫声在心底回荡。文珊茫然地回过头看着她的背影,像一只失措的小鹿。
纪莞回到会议室的时候,面试已经结束,舒况彬彬有礼地和主管们告别,准备离开。
“舒先生,”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我对您很满意。可是您资历尚浅,不如在市场部磨炼磨炼再酌情升职。您……觉得如何?”生生把“您女朋友还在走廊等着您呐”这句酸溜溜的话吞了下去。
在场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无不屏气凝神、瞳孔放大。这年轻人的确不错,假以时日可以大有作为。但是纪莞一副千金小姐脾气发作的模样。也不知是怎么惹了纪莞这位大小姐。
舒况笑得开怀:“非常乐意。“
“明天就来报道吧,先来趟我办公室。”纪莞咬牙切齿地说,也不试图维持风度了。
纪莞坐在办公室里,桌上的文件一堆一堆的,高低不平、参差不齐。手上的新涂的指甲油颜色艳丽,发出一层油亮的光。
记得小时候,自己就跟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畏畏缩缩缩在角落。一紧张就爱咬指甲,加上有时得帮衬这做些家务,一双手跟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样。她和文珊拉着手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文珊的手柔嫩富有弹性——那才是女孩子的手,一排排指甲修成杏仁状,晶莹剔透,跟牙雕一样明亮。被母亲接回去后,她自己也记不清在手上、指甲上花了多少钱了。也许她对文珊一直有着隐隐的嫉妒,嫉妒她有美满的家庭,嫉妒她受人欢迎、被人夸奖,嫉妒她所拥有的一切。这种嫉妒在十年后重逢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像一把大火烧灼着她的内心,烧光了她的理智。谁都没有她那样拼命。麻雀变凤凰固然令人羡慕,但可知做凤凰的不易?受到其他凤凰的接纳又有多困难?而薛文珊总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一切。凭什么?
她的理智战胜愤怒时,她会想到儿时文珊是怎样牵起她的手,如何为她挡去旁人的冷嘲热讽,如何陪她度过漫漫长日。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没法恨她。
纪莞试图理清对文珊的感情。她想得太入神了,入神到没有注意到舒况面色不定地站在她面前。
“纪总。”
她猛地看向舒况。一种该死的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总是这样,十八年前她蹲在地上,握住哥哥舒况向她伸出的手,好像握住了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十八年后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坦然站着的舒况。舒况从未改变,一直是坦然而从容的。只是如今,她不再是他疼爱的妹妹,他也不再是她可以依赖的哥哥。可不论如何改变,舒况一直是掌握她情绪的钥匙。
纪莞自认为这十年来处处完美,也确实如此。因为这十年她身边没有舒况,只有一个既定的目标和虚幻的影子,她几乎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一个没有情绪的人,是一个可怕到几乎能完成任何事情的人。
“你来了。”
她张张嘴,声音都像是不属于自己了。
“嗯。我来请示纪总我需要负责什么工作,顺便问问舒莞,什么时候能和老友相聚。我……和文珊。”
太直接,太坦然了。
纪莞勃然变色,生物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使她竖起了全身的锋芒:“舒先生记错了,我姓纪啊。我也没什么工作的事需要和舒先生交流,我会直接去找您的上司的。我没什么事了,您去报道吧。”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竖起身上的刺,警惕地看着对方,准备随时把别人扎出一个个血窟窿来。
舒况倒不和她分辨什么,笑着鞠了个躬就出去了。留下纪莞一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像虚脱了一样,大口喘着气。
她还终是无法面对。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属于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