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三节 ...
-
月华清辉,原本破败的园林造景,此时也修整了大半。盘膝坐在庭院的假山石上,烟珞缓缓抬手,怨气和鬼气形成的黑雾缓缓地从指间溢出,笼盖全身,雪白的骨骼慢慢地变黑,如同墨染,然后她又将手慢慢放下,墨染的骨骼瞬间便褪去了所有黑色,回归了最初的惨白。
如此运功了三回,草木间传来的微小动静便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别躲了。”收了功,烟珞却没急着从山石上离开,夜之时属阴,照了那么多的太阳,又长时间的待在阳间,对鬼族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既然重回无间地狱修炼暂时是不成,那照照月光平衡阴阳气息,虽说治标不治本,却也能达到一时的舒缓了。
术法成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就如同贴身耳语一般,来人吓得一个激灵,本打算顺着草木低矮慢慢靠近,这时候猛地弹起来,一张脸红了个透,让烟珞莫名地想到了熟透的大虾。
不过,虽然早就料到有人会来,但烟珞独独没有想到,最先找来的居然会是他。
“道长有事?”寻常人这时候可能多少会寒暄一下,毕竟凝寒被抓包,站在那儿带着一脸令人无法忽视的尴尬。不过烟珞毕竟不是寻常人,察言观色一直不是她的强项,维系舒缓气氛就更不是了,话语直接,甚至连凝寒想要说出来的开场寒暄都被堵了回去。
这样比起来,究竟是谁比谁更加不谙世事啊。凝寒在心里叹了口气,烟珞的优点是对待事情很是认真,虽然常常搞得气氛僵硬,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忽视了他的窘态,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样子,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缓解了他的尴尬。
凝寒也没想过,自己会是第一个找来的,只不过坐在房间里他实在是坐立难安,感觉到院子里灵气的变动,实在忍不住就跑了出来。
不过他一出来就反应过来,哪有知道人家打坐修炼还专门去打扰别人的,一时间生了退意,却已经被烟珞察觉到了。
“抱歉,打断你修炼了。”左思右想,凝寒还是决定先道个歉,修炼一事可大可小,以前明明被师长告诫多次,打坐切忌分神,更不要去打扰别人,轻则灵气走岔,受点内伤,重了可就是要命的事。
“无妨,只是稍微补足白日里的残损。”
“在阳光下活动会受伤么?还是说因为是在阳间?”这倒是凝寒没想过的,他的修炼体系与烟珞完全无关,能感觉到灵气变动已经是极限了,再加上烟珞周身怨气太盛,突兀地探查不仅会被主人发现,更可能被那怨气之中的情绪反噬,他可看不出烟珞的状况。
烟珞心道凝寒是不愿立刻谈正事,想了想,配合地解释道:“我本是鬼卒,于阳间行走本身尚可,只是怨气鬼气最是不能接触阳光,阳间的日头,还是会有损修为。再者虽解放无常体的时间较短,可终究是流失了不少力量。”
“什么意思?”
凝寒不知道烟珞的特殊,自然会有这样的问题,事关隐私,尤其是这种打起来可能致命的隐私。烟珞定定地看着凝寒,泛着幽光的骷髅一言不发地盯着人本是很惊悚的景象,偏偏凝寒是道士,见过各种牛鬼蛇神,区区骷髅还真不能让他感觉害怕。
盯了一小会儿,见凝寒仍旧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地看着她,烟珞也只好放弃。她倒不是觉得这事不能告诉凝寒,但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情况尚且不明,她本应该小心为上的。不过她觉得凝寒不会害她,虽然相处不久,小道士也确实又鲁莽又涉世不深还喜欢炸毛……但是他善良单纯的内心,烟珞却也是看得明明白白。她能在任何人身上感觉到的乱七八糟的负面情绪,在凝寒这里是统统让道,就连愤怒都表现地极其单薄,只一瞬就消散无踪了。
烟珞能感觉到人的负面情绪,也能时常听到这些负面情绪的叫嚣,可是和凝寒在一起的时候,耳畔却特别的安静。
或许也不能算是特别安静吧,毕竟小道士自己时常咋咋呼呼吵吵闹闹的,但是这种程度,比较其他人的情绪,要安静很多了。
“我只记得一部分和力量相关的事情。我出生的时候,出了些变故。”等了好久,烟珞终于开始叙述了,不过凝寒听到这个开头就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又问了难以启齿的问题,着急地也跳上了假山石,手舞足蹈地企图打断烟珞的话。
“别,别说了,我不是故意要……”
毕竟是一间可以与地头蛇齐家媲美的大宅,里面的假山石也是很大的,站两个人并不拥挤,只是凝寒动作太大,上来的又急,本就站在边缘,这下子更是一脚没踩实失了平衡,眼看着说着说着就要掉下去了。
这个人怎么总是……能逗笑人呢。
烟珞的情绪虽然少,可不代表她不会开心难过,她其实很喜欢开心这个情绪,只是想要开心起来却特别困难。她想,可能因为她的心情太过不好,反而会被一点小事逗笑了吧。
“小心点,冒冒失失的。”一道黑雾攀上凝寒的腰,将人拉了回来,同时脑海里响起了烟珞的话。
因为真的忽然很开心,烟珞的话语之中罕见的带了几分笑意,凝寒虽然有些羞愧脸红,但心里却也很是高兴。
“也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别到处宣扬给人听就好。”可能是因为心情起伏不定,烟珞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而此刻心情好,叮嘱也变得柔和了不少,无端地透着几分宠溺,凝寒呼吸一窒,忙别过头去。
不过烟珞已经转开视线看着月亮,并没有注意到。
“我出生的时候,出了一些事情,是什么事情我并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的诞生是不完整的。我的鬼力天生强横,出生时便压过了很多修炼多年的鬼族。但这力量说到底不过是无源之水。”
“你无法修炼鬼力?”凝寒心惊,这可是个大问题,不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吧。
“也不是,只是我修炼了多少,就会同样的流失多少,甚至是比之更甚。我的力量无法收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消耗。”
“这倒是从未听说。”
“你们修道中人,若是丹田破碎,金丹受损,会如何?”
“灵力无法保持,流失很快,最终会变成普通人。你难道是……?”
“恩,我的魂体不全。”烟珞点了点头,证实了凝寒的猜想。
“怎会这样?鬼界不是有那么多的魂灵么,难道还不补齐一个魂魄?”
“你能摘下来一个金丹,敲碎一部分,填到自己的身体里吗?”
凝寒一噎,这么想来确实是不可以的,而且这种事情有伤天合,有损阴德,除了魔道中人,是不会有人想要去尝试的。
“天生的鬼族比较特殊,我们不入六道,不经轮回,魂魄凭空而成,也不会有魂飞魄散的说法。我魂体有损既然是天成,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说到底烟珞的情况,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少了那么一部分,就好像烧制陶器的时候,模子就没有塑好,烧出来东西了,再想加工可是难于登天。
她的魂体不全,是与其他人比较的状态下,而对于“烟珞”这个存在来说,这就是她完成时候的形态了。
“你也能感觉到,我的鬼气夹杂怨气,这在修行之中本是杂质,却如泥沙入河一般可以延缓流势,虽然力量不再精纯,却避免了鬼力枯竭,魂魄消散。”
“所以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害人的妖魔,毕竟怨气不是什么好物,你带了一身,而且浓郁的不像样。”
毕竟是在阿鼻地狱修炼的怨气,寻常的鬼修是没那个机会接触的。阳间之人要修炼出这样的怨气,怕是血洗个把世界都不够吧。
“我的无常体不同,作为黑无常鬼,自然不能身携怨气。”本身阴君并不想让我做鬼界的任何职位,只是全鬼界,也没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你只要恢复无常真身,就会大量消耗鬼力,而不能用怨气了?”
烟珞点了点头。
“你的鬼力,在阳间能修炼吗?”
烟珞本打算摇头,看凝寒那副天塌地陷一样的凝重表情,还是考虑了一下,说道:“若是有积年的极阴之地,或是可以修炼的。”
“极阴之地?”
“怨气重鬼气重的地方,数百年以上的乱葬岗,血流成河的古战场,至少杀过千人的断头台,之类。”
“这倒是真不好找,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一句,见凝寒脸色好转,烟珞便没有再接话。
其实就算有这些一时修炼之地又如何呢,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以往待得可是鬼界,呼吸之间都是阴气,修炼起来也抵不住损耗,只是这要说出去,凝寒可能还得保持那副凝重不知多久,还不如不说。
虽然在烟珞看来这种担忧本是毫无用处的,不过她也不会轻视别人的关心,更不想让这个问题纠结别人太久。
从凝寒这么着急跑来找她,就能看出来,这人是很爱钻牛角尖的。
“还有什么想问的?”凝寒不是为了打听烟珞怎么修炼而跑来找她的,这一点烟珞自然也清楚,题外话说了这么多,也差不多该回归正题了。
“……你白天,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说?”依旧犹豫了一下,凝寒才问出口。倒不是凝寒突然有多心思细腻,实在是看过烟珞那时的表现,和她轻描淡写的话对不上号。
“你很想追根问底?”
这反问就近乎是责怪了,凝寒噎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首先,出了这样的事,我想我还是有必要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毕竟对于你们来说这里可能不是个重要的地方,但我活在这个世界里。”
“如果我隐瞒的事,与你本身关系不大呢?”
“若是你和封烛有什么关系,你隐瞒着,我会开始怀疑你们是不是勾结在一起,又或者是不是比起这个世界,你更愿意站在他的那一边。”凝寒虽然经常毛毛躁躁的,但是在谈论正经事情的时候,态度还是非常强硬地,这或许也和他修行时的受到的教导有关。
“我不会站在他那边。”烟珞认真的回答道。
的确,她确实和封烛有关系,而且此人对她非同一般,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站在封烛那一边,害人性命,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一件事。
“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除了我之外的人呢?”凝寒垂下头,声音有些沮丧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你,我的同门们或许就不会相信,到时候,难道我要看着你们敌对吗?”
烟珞长叹了一口气,凝寒总是有他的想法的,而且也确实不无道理,即便她和白令想把这件事情划归自己解决,可中途会出现什么变故,牵扯到什么人却也无法控制。他们最不想打交道的自然是道门中人和佛门中人,但这群人又是他们最可能牵扯进来的人。
凝寒的道术修炼还是很不错的,这意味着他的师门应该也不是什么芝麻大的小宗门,若是能至少得到一个道门的理解,可能所有事情都会好做许多吧。
“好,我告诉你。”
烟珞慢慢讲着她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凝寒就坐在一旁认认真真地听着。烟珞讲得很慢,这其实也是她第一次梳理自己的记忆,毕竟能想起来的东西虽然都是关于封烛的,却仍旧非常零散。
她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力量无法控制,稍不注意就会杀伤低阶的鬼族,只能被阴君关在宫殿里,埋头学习各种晦涩难懂的知识和法术。那时候封烛来找父君,恰巧遇到了烟珞。除了父君之外,那还是烟珞第一次见到不会被自己的鬼力伤到的人,不免有几分好奇。好奇的结果就是耽误了封烛向父君报告,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烟珞现在几乎不会哭,但年纪还小的时候,感情还没有现在这么平缓,她记得她很是伤心地哭了一会儿,封烛就陪着她,用各种方法逗她笑,还埋怨父君不该对孩子这么严厉。
还有她初入阿鼻地狱的时候,因为吸收的太过急切,汹涌的怨气险些击溃了她的意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什么。那时候也是封烛在帮她,一边护法一边梳理她的意识,花费了七天七夜才稳定了下来,可那之后封烛就因为消耗法力过度,昏死过去,很久才转醒。
封烛是个温柔的人,这或许也是他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原因。他对人很好,也很善良,作为见多了作孽业障的总判,现在想来,他仍能保持那样的温柔着实不易,但是律法第一感情第二的鬼界,可能对他来说还是太严厉了吧。
在烟珞的记忆里,和父君在一起的时间,反而要比和和封烛在一起的时间少很多。她并没有责怪过任何人,毕竟鬼界的事情离开了父君是不行的,她甚至觉得自己耗费了封烛太多的时间,毕竟他在鬼界也担当要职。可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封烛都会无奈地笑着摸她的头,然后说些宽慰她的话。
烟珞叫封烛“叔叔”,便是早将他视为了自己的亲人,很重要,很重要的亲人。
“如果是我师父突然入魔了,我想我应该能明白你心里有多难受。”听完了烟珞难得的一长段话,凝寒叹了一口气说道,“想到要和自己的授业恩师为敌,要迷茫也是肯定的。抱歉,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不过可能以后还是别说给太多人的好,他是你的师父,这样反而更招人怀疑了。”
“……道长可能误会了。”烟珞正色地看着凝寒,凝寒的顾虑她自然明白,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首先,我并没有迷茫,封烛做了错的事情,那就必须接受惩罚。害人性命者,在鬼界绝无宽恕。”
“另外,我从来没担心过招人怀疑。”别人如何想,和她如何做,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她的职责便是抓住犯了错的人,带回去接受惩罚,就算是整个世界都在包庇罪人,她也只会与整个世界为敌,将人锁回去而已。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话,那么不是迷茫,不是迟疑,不是任何徇私的感情,她只是有些难过……有些惋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