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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见宝地 心意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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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沅所住的乃是府上南角,已是深秋,院中原有的一些野花都谢了,只留了一些□□、狗尾草之类,幸而是山上,院中倒多生些黄松根、茯苓、黄精、前胡、牡鞠之类,只有一条卵石铺的羊肠小道通到院外,院角还生着几棵髯松,翠绿可嚼,上面散乱的披着层层的薜萝,累累叠叠,苍翠可爱。
这儿原先也颇有些相思子之类的毒物,早在尹沅小时就被爱女心切的秦非给拔了个干干净净,又一一告诫了照顾尹沅的婢子,倒也不拍有人误食。
尹沅一早便起身,梳了个总角,套上一件颇为厚实的秋衫,略吃了些,就摇摇摆摆的出了内室,就见后边有婢子来追,“小娘子小心些,路滑,莫要摔着了。”又有八宝饭端着一碗雪白的汤羹出来,笑着提醒道:“小娘子可忘了吃这汤,昨天就睡过去了,今天可莫要忘了。”
尹沅这才停下脚,一手接过碗,咕咚咕咚的一口喝尽了,把碗一放,却又拖着小腿巴巴的跑出去。
那碗汤羹乃是用牛乳调和的茯苓霜,最是养人,又颇有些美白的效用,尹沅每日都要喝上一碗,倒是慢工出细活,往日的‘黑脸夜叉’如今也颇有些粉嫩团子的意思了。
这厢尹沅四处走走看看,忽的眉眼间露出些喜色,只见庭院的芳草掩映着几个硕大的银盘,她也就低下头去看,见盘中已积得半盘露水,心下就更是欢喜。
早有一旁的婢子答话,“一早就放在这儿了,昨夜刚下过雨,今早积得格外多些,用的还是从厨房借来的银盘,也干净些,没有那些细小菌子。”
细小菌子者,乃是细菌是也。
尹沅心里一乐,也不出言纠正,只是估摸着日子,又问道:“这可积了多少了?可加了木炭不成?”
一旁的糖醋茄子答道:“从立秋到先下,也有大半瓦翁,都加了木炭,那水清着呢……”
这厢正说着却见封飏一路小跑过来,只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伸手扯过她的袖子,就要把尹沅拉走。尹沅没有他劲大,一时呆愣着倒被他拖着走远了。
“封小二…你可小心些……踩坏了……姑奶奶给你拼命……”尹沅体虚,此时便有些气喘,又要小心着莫要踩到一旁放着银盘,颇觉的有些顾不过来。
“又弄那些古怪玩意儿,前些时候还让我帮你做哪些劳什子蛋饼,搅那些蛋清差点没把手给搅和麻了,哎…我这可是救死扶伤的神手,倒来和你搅和蛋清,怎么不去麻烦你那‘大哥哥’,就知道欺负我…”
“哪来的那么多话…”
这旁看着的婢子见那两人走远了,这才反应过来,一跺脚就追了上去。
这秦府乃是建在一处山坳里,出了府向西行几百步便有一个大豁口,或是雨后天晴,便有腾腾白色的云雾升起来,覆满整个谷地,云雾朦胧,颜色极白,恍若云海,若有微风,则云遮雾绕,便如大浪翻腾,颇有些烟云万顷之意。
尹沅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景儿,倒还是觉得心驰神摇,不知身在何处,但等回过神来,倒对封飏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这景儿,本小娘子少说看了也有不下百回,也算好东西…”
封飏不接话,只眉眼一挑,用手指搓搓鼻子,道:“是小的错,您里面请…里面宽敞…”接着就一打袍子,引着尹沅又向北面又走了数十步,绕过一片长势颇高的荆棘丛,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后面竟是一片竹林,虽然是深秋,那竿竿山竹倒是满是翠意,这对尹沅就绝对是意外之喜了。
尹沅爱吃筒饭,也就是那种用竹筒包着糯米蒸成的饭,乃是今朝端午必吃的一种主食,制作时还常常加入些红豆,板栗,各色干果,吃起来格外香甜,又独有一股竹子的清香,当然比寻常的粳米饭要好吃许多。但因作这饭,须用青竹,山间虽有,一时却难以找寻,而山下坊市则须在端午前后才有人叫卖,尹沅想吃,却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她也不好强求,只能望饭兴叹,先下见了这大片竹林,就如同见了满仓的筒饭,如何不喜,怕是现下已在想着要如何将这一大片竹林一竿不剩的全部吃进嘴里。
那知道封飏倒还领着尹沅朝前走,又行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封飏这才停下来,扬手一指,就见一片洼地,旁边开了口子,云雾从中漏了进来,远远看过去,就如同上面盖了一层水汪汪的白豆腐。
封飏又催她走近一些,尹沅仔细打量,就见那洼地旁圈了一圈竹制的篱笆,形状倒还规整,倒是绑的歪七扭八,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洼地上面搭了个七八个竹筒,上侧锯开,积了些露水,隐隐有些水在流动,再顺着竹管滴滴答答的淋下来,起了灌溉之用,倒不用时常有人照看。
那封飏轻车熟路的领着尹沅东拐西扭的跨过篱笆,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里面,这才发现这片洼地乃是一片颇大的药圃,东面一大片用长竹条分割成了棋盘式的格子,里面密密麻麻地种满了一些刚刚露头的青苗,也不知西面则是一些已经长高的植物,有些已经衰败,有些倒还郁郁青青,更多的则吊了些青果,尹沅一路走马观花的随着看,却忽然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令人不由想走进去看。只听着封飏道:“这就是了。”
尹沅顺着去看,封飏所指着的是乃是一株颇大的植物,细叶累叠如同豆荚,上面稀稀落落的生者几朵白色的碎花,那花香颇为清新醉人,不由得闻道:“这是何物?”
就见封飏在一边卖弄起来,“好叫小娘子知晓,此乃是石松,花虽小,却是香飘万里,花谢之后结一种朱红色的小果子,又有个月橘的诨名,这树木质极硬,倒是个刻章的好物……”
倒被尹沅在旁打断,“也有这样在深秋开的花?”
“世间植物何止万种,有的喜阴,有些喜阳,有些爱于盛夏开放,也有些却是昼开夜合,更有的匝一开放,便立时枯萎,如此这般在深秋开的,倒也是平常——你看那边,那些小碎黄花,远远的瞧过去,倒是花儿比叶儿多,仔细闻闻,也怪香的…”
尹沅依言而行,果不其然,香味倒比刚刚的石松更为浓烈,又见那粉黄色如吊钟般的骨朵,密密匝匝的铺在细密的绿叶中,就如同一个大大的花球,心中喜欢,便暗暗惦记着要出声讨要,但没等其开口,一旁的封飏就一盆凉水浇了下来。
“别的也就罢了,可别打这花儿的主意,师父要知道了,非生吃了我,这花白天或是晴天气味倒还算的上芬芳,若是遇上阴天或是晚上,冷下来了,这花香便浓得刺鼻,可驱赶蚊虫,但体虚的人闻久了,也会气短胸闷……呵呵……说起来,也有人叫它夜香,小妹若是在喜欢,也不用养它,为兄日日去圊厕给你搬来一桶可好?”
尹沅气急,追着他打,拿指甲扭他的腰侧,一旁的封飏倒还回嘴,“可是个凶婆娘,看将来那个不要命的娶了你去……哎…姑奶奶……轻点……轻点…”
“反正不用你娶,操哪门子的闲心……”
封飏也不恼,只扭动着他的身子躲闪着,身子虽然颇为丰满,倒也甚为灵活,只是脸上、腰侧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颤着,颇有些喜感,尹沅也被他逗笑了,主动停战,封飏这才停下身子,
却又一时走远了,等回来时,手里攥着一大把各色的叶子,又拉着她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了,尹沅自幼由秦非教养,好的地方暂且按下不提,倒把他的那些龟毛性子学了个十成十,有些洁癖,不愿拿自己的绣花帕子擦拭,见封飏直接在那青石上坐了,松口气,也不客气,伸手拽过封小二的衣服下摆把那大青石的另一边蹭了三两遍,才施施然坐下。
封飏倒也不拘小节,也不计较,只在青石上将那些树叶儿按类分开,足足有□□种,用指甲碾碎,一一让尹沅闻过,尹沅也不好再闹,耐着性子一一闻过,这才听封飏解释说这些都是驱蚊虫的好物,自己也亲身试过,并无不妥,等闻过了气味,挑些喜欢的,便从这儿挑些苗儿带回去,在房内养着,等夏日里摘些嫩叶放在荷包里,也省的被咬的满身包。
尹沅夏日里颇为着蚊虫喜爱,每逢出门,手脚处总会多上两三个红包,秦非心疼,做了好药膏抹着,又寻了些常见的驱蚊的草药之类放在室内,倒是尹沅嫌弃那些草药味儿冲,才没用上,倒没想到封飏肯如此,光看着种类繁多的叶片儿就知晓他有多费心了,尹沅不由得心下一暖,倒是女儿家面薄,不好出言说些贴心的感谢话,只得干干巴巴的夸奖道,“没成想泼皮封小二也有心细的时候……”
封飏看出尹沅有些不自在,忙得出言解颐,“怎么,看上小爷我了?”
尹沅只扭脸不理他。
封飏大笑,拿着尹沅挑好的叶子去另一边挖些小苗,一一分放在一个个颇小的瓷盏中,放在一个提篮里。说起来,封飏若是想要送尹沅草药,何必非要把她请到他这‘秘密基地’来,横竖东西不多,挑些用得上的一一拿回去就是了。这倒是封飏的缘故了,莫说前夜因白蜡一事害的尹沅受惊,便是后来尹沅打昏他使他免做下那等错事便足以让他心怀歉意,再加上尹沅雨夜送饭,到让他更觉得自己小妹颇为仗义,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这边忙活着,又怕尹沅无趣,有一茬没一茬的和她说些闲话,言及自己对神农尝百草之事颇为赞赏,有些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就偷偷搭了这药圃,也是给自己找个乐子,要她不要声张,说话间却又不免说些自己医术高超的话来,颇为自得。
猛地一听闻此言,尹沅倒忽的想起一事来,出言问道,“往日只见你背些医书,汤药暂且不问,不知针灸可会得?”
这边封飏已收拾停当,听闻此言也不回答是否,手指在尹沅身上几处大穴上轻点,一一讲出名称,见尹沅尤面有疑色,就又从身上带着的褡裢里取出一根极细的挽成圆圈的银针,手腕一抖,将其捋直,又从中拿出三四张厚皮子,叠罗汉似得堆在左手心,约莫有两指多厚,只道生小心,然后便猛地用力一扎,片刻间,那银针已扎进了皮子里,只余针头上用以抓持的螺纹突起,那针头犹在微微晃动。
那尹沅吃了一惊,也不管那许多,倒是伸手把封飏的左手拉了过来,不让他乱动,忙问道:“哪有这般打肿脸充胖子的,可扎到不曾……”却又不敢轻易拔针,唯恐一个不对又加重了他的伤势。
却见封飏混不吝的一笑,小心的将那几张皮子推个个倒栽葱,这便露出他白生生的掌心,竟连油皮都没破得,再看那皮子,却是被扎了个透心凉,针头刚刚没过最外面的一成皮子,分毫不差。
尹沅不死心的上前摸摸,却只摸到了皮子上微微的一点突起,显然就是那针头了,就听到封飏在一旁解释道,“师父说,施针时最为常用的便是这般深度,就让我日日带着这皮子,也好常常练着,不过……”
他手腕轻抖,将银针起了,同样快速起手,又斜斜的在在那皮子上插了过去,仅仅透了一张皮,“我倒觉得这覆针更为便捷些……”
“那也不用这般快,若是慢些轻些,岂不更好……”
“非也,非也,若那针慢上一分,医者虽更容易些,病者却要多一分苦楚,是以快速施才为上佳……”
“倒是个好郎中……”尹沅小声嘟囔,却又很快清清嗓子,“本小娘子看在你送我的这些花儿,草儿的份上告诉你……鉴于天冷了,不益下湖,阿爹见你日益懒散,又出了那些事情,故而特地找了些‘病人’,老弱妇孺,男男女女,身强体壮的,体弱多病的,都有,帮你苦练针灸技艺……”
封飏先是一喜,他本就知道,世间百态,人人各有不同,五大三粗的壮汉和弱柳扶风的弱女,身体发肤定是不同,若一味用皮子练下去,怕是不济事,这番若有人陪练,与他医术上倒是大有裨益,但紧接着却又想到,师父所能寻得人,不过是府上的,或是山下的一些市井闲汉,那些平常人尚且不说,就是府上那些孤魂野鬼,也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并无丝毫病痛,又非无知无觉,哪能平白无故的挨上他这几针,倒是十分不妥,当下便没了喜色,只一心想要推脱。
尹沅见他满脸犹豫,便猜测着问道:“可是怕上了笼头,不得脱身了?”见封飏摇头,又犹犹豫豫的问道:“那可是怕了府上众人?”见封飏仍是摇头,又劝道:“放心,‘病患’另有他人,宜室宜家,一位多用,妥帖的很,怕是现下已近到了府上了,你不必担心。”
见封飏犹且面带忧色,便有些恼了,拿过一边的竹篮子推给他提着,倒拉着他往回赶,没走几步路,倒碰上了来寻人的茄子,八宝饭等人,只扬手一指那东面的竹林,道声‘带走’也不管那一众婢子可否明白,就忙忙的扯着封飏跑了。
尹沅带着封飏一路小跑,刚到得秦府后门外,便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酸臭味儿,又听得府内一阵喧闹,颇有些人声鼎沸之感,尹沅忍着笑,往里一指,示意病人已经到了,又一努嘴,攒导着封飏进去。
封飏深吸一口气,伸手开门。
一颗硕大的猪头从里面伸将出来,蒲扇似得大耳朵儿,两粒黑豆般的小眼儿,配上粉嫩嫩的扁鼻子,附带两个鼻眼儿,一股子猪圈的腥臊味儿扑面而来。
封飏手一抖,倒把门推了半开,露出那肥猪丰腴惹火的身材来,后面,一头头猪在后院撒欢似得闹着。
真真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身健的,体弱的,全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