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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现实,已经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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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生下来,眼前就一片黑暗。
然后呢?
在黑暗中学会摸索着走路、分辨爹娘和姐姐。
再然后呢?
有一天准备吃晚饭,外头乱糟糟闹哄哄响成一片,娘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爹说:“妞子看好驴,俺看看外头出了啥事。”妞子是他姐姐。
爹放下碗就出去了,姐也出屋去。
“娘……”他听见大门响,突然接下来就是惨呼和狂笑,“……娘?”
娘搂他好紧,别怕,别怕,强盗……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都听不出那声惨呼是爹发出来的,他爹从未发出过那么凄厉可怖的声音。
娘的心跳得厉害,她看见孩子他爹倒在院里,胸前一个大血口子,血正往外咕嘟嘟地喷。
他听见姐姐的怒骂,怒骂变成尖叫:“你们——”
“孩子,你在床下躲躲,别怕!别出声!千万别动!千万别出声!”
他觉得自己被塞到一处狭小所在,潮湿,尘土的味道。
“娘……”
娘已经急着跑去救自己的女儿了。
外边声音好乱,吵得厉害,他听不太懂,只觉娘和姐姐声音不寻常的激烈。
不怕,不怕。
吵嚷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分不清几个人,中间夹杂驴叫狗吠鸡啼。他听见撕心裂肺两声尖叫。
不怕,不动。
等娘来。
院中喧声如沸,脚步声乱糟糟,很快进屋,开箱子的声音,重物倒地的声音,碗碟摔碎的声音。
听娘的话,等娘。
他尽可能把身子蜷成一团。
娘啊,我好怕……
“嘁,就这点东西?丁点红货都没!”
“娘的,白放倒三个条子!小妞儿实在可惜……”
“得啦得啦,快点觅觅,回去兑盘儿,亏不了多少。”
……
红货?条子?兑盘儿?他不懂,惊慌中听脚步进了又出,终于不再进来。
他们出去了,娘该回来了吧?
娘你怎么不管我?
鸡叫驴鸣渐渐远去,随之而去的是脚步、嬉笑和咒骂,远远地还有吵闹声,但院子里却是静了下来。
娘,你快来呀,我怕!
战战兢兢,稍微动了动身子,外面已经不怎么吵了,爹和姐姐也该进门了吧。四周静悄悄,让他害怕,以往怕时有娘搂着他,现在,什么都没有。
娘,娘……
不知多久,院子里一片安静。
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试探着爬出,摸索往门外走去。平日有根木杖,爹削的,给他扶着四处走动,现下不知哪里去了。屋里东西位置全然不同平常,每走一步都得试探好久,他踩上什么,不由滑了一跤。手掌被什么尖东西狠狠硌了一下,好疼!用另一只手摸时,更疼,湿,而且粘乎乎的。
他疼的哭叫,想起娘来,娘还不来看看他吗?
停了一会儿,没有脚步,他从地上站起来。复又一壁摸索一壁呼唤着走,乱了方向,碰上墙壁后,才扶墙而行。
好容易摸到门口,烟的气息,火的味道,更加浓烈,比娘在灶下做饭时的味道还强。娘是又做饭了么?晚饭已经做好了啊。
——奇怪的是,除去烟火的气味,还有股腥气,极其清晰的腥味儿,让人难受。
站在门口,娘还看不到他吗?要不然站在院子当中,爹娘和姐姐就都能看见他了吧,快点找到娘才行,我好疼,好怕。
又摸索着,呼唤着,往外走去。
走出十二三步,腥气更浓了。脚下好像踩到水洼,沾上湿泥。他记得这两日没有下雨,谁在地上泼水么……
正想着,心神一分,一步突然绊倒在一个有些温热且柔软的东西上。
仔细摸了摸,衣料是娘的,娘的身体,特别湿,娘熟悉的味道被腥味儿遮去不少——娘,是娘没错——娘为什么一直不回答他?为什么不抬手抱他?为什么身上湿湿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娘?娘!
慌乱中又摸到另一条手臂,手臂上有只竹环。不错,姐姐自己作的竹手镯。姐怎么在娘旁边躺着,也不理他了?不要,不要啊,你们为什么都睡在这里?为什么都不理睬我?爹呢?爹又到哪里去了?!
紧抓着娘的手,焦急时,忽然又听见脚步声和说话。
“老三,人都死了,你还打算干?”
浪笑传来:“嘿嘿,要不真可惜那小妞——那年纪,那长相……嘿嘿——咦?二哥你看,还有一个小子!”
“命够大啊,刚在哪藏着来着——”
脚步径直奔向他。
他抓着娘,拼命往娘怀里钻。后颈一紧,身不由己离了地面,人无依,向前乱摸。
一阵风扑面,好冷!声音凶巴巴的:
“喂,小子,你家里还藏着什么值钱东西?快交出来!”
茫然、惊惶,胡乱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娘!娘!”
凶巴巴的声音又响起,又热又臭的气味直喷到脸上,还溅了几星水:“小子,叫什么叫!人早成死鬼啦,你再叫连你一块儿宰——老三,你来看,这小子不对劲儿。”
他觉得自己凌空一转,另一声音刚不耐烦骂了句“×,管他干什么!”,又变成笑谑:“嗯?这小子是瞎子啊——哈哈,有意思!二哥你看好了——走!你给我往前走!”放他下地。
脚碰到地面,急于到娘身边去,又不知方向,刚一迟疑,光着的脊梁上“啪”地一下,打得他几乎摔倒。打他的东西又长又硬又凉,看不见是刀面。
痛啊,背上好重,火辣辣弥漫开来。
“快走!”声音催促。
走?想干什么?为什么?娘你快起来啊!
咧嘴刚哭一声,“啪”地又捱一下,他不敢大声哭叫了,可是怎么走啊,没有木杖,没有人扶,没有可以依托的东西,前面是什么路……蓦地又一疼,抽泣着,不敢不从,只得伸了两手,硬着头皮摸索前行。
前面,打横,伸过一只腿子。
——噗嗵!
狠狠栽倒。
两人齐声大笑:
“快起来。接着走!”
——还要走?
“快点儿,要不然宰了你!”
宰?过年时宰过鸡,他还摸了一下菜刀,摸过刚死不久,羽毛底下还暖和的鸡。平日叫声响亮,但那时就一动不动,他只听见一滴一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爹说,是放鸡血,已经快放完了,鸡死了。
宰了之后,就是那个样子的么?他怕起来,背上忽然一凉然后痛得非比寻常。一边痛,一边湿了,背上粘粘的,稍微一动就是剧痛。
还要往前走啊?可是前面什么样子,他根本不知道!但要是不走,又会被打……他不敢不动,却又胆战心惊,只好跪下,摸索着往前爬。手刚碰到什么,还没反映过来是条腿,那腿一抖就踢他一个跟头。
看不见天旋地转,只有混沌中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后背先着地。
疼啊,好像扔到刀山上。
“娘,爹……”你们到底怎么了?!
紧接着身子又被扬到半空,再跌回地上,上上下下。
耳边只是两声狂笑。
“行了,二哥,我办完事,咱俩就回去,这小子作了算了。”
“没错,斩草要除根!”
刀举起只待落下,即使看不到眼前,也觉出一阵冷冷的风。
全身无比地痛,但恐惧盖过了痛。
……娘,娘快来救我啊……
顾不得许多,没命地挣扎爬起,奔出一步就绊了一跤,再爬起,再绊倒,这边的胆战心惊不过是两个人眼中的笑柄。
那把刀改了方向,横在他前面,竟是好整以暇,只待他站起来把胸口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