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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春闺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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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善的脚伤并不严重,过了几天已经康复,她又像往常一样活蹦乱跳,只是再没有进山里打围了。
盛夏时节,下了几场豪雨,一扫连日来的闷热,平日躲在寝宫里的贵人娘娘也有几个愿意出门了。
如意洲西南临湖的观莲所内,几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赏莲、说话。亭内设了凉榻,周边安放了桌椅,可供主位们休憩进食。几名宫女太监在她们跟前穿梭来往,提着食盒、冰桶与茶具酒壶,不一会儿,他们井然有序地将食盒、果品点心、茶水酒水摆了满桌。冰桶是用来拔瓜果的,待宫女们将一瓤瓤绿皮红瓤黑子的西瓜冰湃之后送上来时,她们谈话的兴致更浓,大讲特讲今年的瓜果如何甜美,也联想到了紫禁城中的情景。
在座的共四位娘娘,三位是皇帝仍为智亲王时就已陪伴在侧的资历颇深的后妃:皇后和延禧宫的恬嫔,以及皇长子的生母和贵妃。恬嫔富察氏的出身虽高于和贵妃,但因她性子恬静,成日与世无争,服侍皇帝多年又一无所出,好在皇帝念及多年侍奉的情谊,继位后便册封她为恬嫔,成为延禧宫的一宫之主。除了这三位早年跟随皇帝在潜邸的娘娘,第四位娘娘便是道光二年同全妃、祥妃一同进宫的珍嫔赫舍里氏。
珍嫔虽和全妃、祥妃一同进宫,但因生得不够标致,一直没有得到皇帝垂怜,如今的嫔位也是沾了她们两人之光。
珍嫔体质弱,不敢吃冰,一直就着温茶喝,偶尔附和几位娘娘的谈笑,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尤其当她们若无其事地谈及宫中两位怀了龙嗣,就算吃着美味的点心,也食不知味。
“说来也真是巧,全妃和祥妃同时进宫,又差不多同时传出喜讯,不知将来临盆,是不是又要凑一块儿了去,那可真有的忙活儿了!”
亭外的湖面上,荷叶田田,莲花亭亭,清风习习,和贵妃笑语盈盈地看着皇后,声音淡淡的,竟格外清新动听。
皇后微笑着往嘴里送了一口冰镇的乌梅汤,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嘴角,说:“这你就别瞎操心了,就算凑到一块儿,宫里那么多人,也不怕什么。”
“怕只怕生了两个阿哥,她们一步登天,要与姐姐们比肩了呢。”烦闷了许久的珍嫔终于忍不住出口嘲讽,她毕竟是在座的主位中年龄最小的,从小又没吃过苦,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就因容貌和才情不比同进宫的两人,才一直不受宠。
这些年她心里总是不服气,说话也总口没遮拦,皇后曾多次叫她在后宫行走,要懂得收敛,别动辄使性子,否则很难博得皇帝青睐。
显然,皇后的教诲没得到她半点吸收,也怪不得她得不到圣宠。
皇后瞪了珍嫔一眼,珍嫔立即收回目光,垂下了头,可她的双手紧攥着手绢,好似要将这上好的绸绢撕裂。
和贵妃看看皇后,又看看低头不语的珍嫔,笑着说:“珍妹妹心直口快,说话难免冲了些,倒也不能全怪她,珍妹妹与全妃、祥妃一同进宫,但至今也只居嫔位,心里自然不好受。”
和贵妃看似为珍嫔说话,但又如在旁煽风点火,明知这是珍嫔的心病,她却偏要拿来刺激她。珍嫔的脸色越发难看,然而和贵妃又继续说:“要说珍妹妹你也可以学学人家祥妃,想当初她连你都不如,可谁知一夕之间得承圣恩,又怀上龙嗣,如今和全妃平起平坐,占尽了风头,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
“和贵妃,不许胡说!”皇后忽然一声厉喝,和贵妃果然住了嘴,但丝毫没有畏惧皇后的意思,她掩嘴含笑赔罪道:“瞧瞧我,总改不了嘴快的毛病,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略看了一和贵妃和珍嫔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情却依然端庄,“陪了我这么久,你们也该累了,都走吧。”
谈笑的兴致一下子缺失,离去的主位娘娘们各怀心思,只有宫女太监埋头收拾“残局”。
人走茶凉,观莲所内再没有半点笑声,通往亭子的游廊另一头,廊柱下藏着一个穿粉色缎袍的身影,她单手扶着廊住慢慢显出身形,眉目间落着淡淡的忧伤。
“这天变得可真快,之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子又阴沉沉的,公主,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雅善摇了摇头,说:“我本就是来看莲花的,还没看怎么能回去呢?兰妞儿,珍嫔是不是不希望全妃和祥妃生下阿哥?”
她还想着刚才听到的一切,觉得有些苦涩,兰妞儿点点头,说:“这是自然的,别说是珍嫔,凡这后宫的主子,恐怕没几个愿意见到全主子和祥主子诞下皇子,她们可不想自个儿的地位受到影响。”
她仔细思考兰妞儿说的话,当年淳嫔与额娘争宠,也牵涉到皇子,淳嫔怀孕那段日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额娘在淳嫔怀孕期间也曾失魂落魄过一阵,只不过额娘从来没提过是什么原因。
但她绝不相信额娘是怕他朝一日淳嫔诞下皇子而影响额娘的地位!
或许额娘只是怕失去丈夫的疼爱……
后宫的争宠,雅善也曾目睹一二,但她都选择置身事外,只有今天,在感受到主位们的不满情绪之后,她感到莫名烦躁。
或许诞下公主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又希望是皇子,因为这也是皇太后与皇帝哥哥的希望。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道光五年的正月里,祥妃诞下的是一位公主,是为皇次女。人们都道皇帝与皇太后会为此失望,不过皇太后并未将这种失望的情绪明显得表露出来,她出面安慰了祥妃,祥妃感激涕零,并希望皇太后能够抚养她的第一个孩子,皇太后答应了她,一边费心抚养皇次女,一边将所有的企盼落到即将临盆的全妃身上。
不过一月后,向来备受后宫瞩目的全妃也诞下了一位公主,皇太后再次感到失望,倒是皇帝,丝毫不减对全妃的宠爱,并在皇太后面前再提晋封全妃为全贵妃之事。
皇太后思虑再三,最终同意了。
道光五年四月十三,全妃晋升为全贵妃,同年的六月,又传出全贵妃怀孕的喜讯,而祥妃自正月诞下二公主以后再没有消息,最不幸的是,祥妃的女儿仅存活了六个月便夭折了,祥妃伤心欲绝,外加不久后得知全贵妃再次怀上龙嗣,更是满腔愤恨。
祥妃每日以泪洗面,足不出户,起初皇帝去探望过几次,后来多见了愁容他心头不痛快也就不常去了,祥妃像是失了宠,没人再去可怜她。
但有一个人,在人们渐渐淡忘祥妃的时候,去看望了她。
祥妃的遭遇让雅善想起了当年的淳嫔,她心里很难过,却挣扎了许久才去看她。祥妃的精神十分不好,她上门的时候,看到她正坐在院子里发呆,面容消瘦,与初见时容光焕发的她判若两人,只是两条粗黑的眉毛一成不变。
侍女向她禀报公主来了,她稍稍有所动容,慢慢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公主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雅善微微一愣,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现在的样子,和当初的淳嫔一模一样!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分明是酷热异常的盛夏,可她的双手冷得像冰,令人心惊。
原本要说的话在祥妃冷漠地抽出手的时候,又咽了下去。
祥妃忽然盯着她,冷冷一笑:“我的笑话公主已经看到了,可以回去告诉全贵妃,现在的我,过得如何凄凉!”
“祥妃娘娘!”雅善霍地站起,看着她大声地说:“我来,只是为了看你,死的是我的小侄女,不是别人!我也心疼,我也难受,为何你们个个都以为他人的好意都是为了别的目的?”她的话语有些激动,说完喘着粗气,一双眼睛也跟着红了。
祥妃愣了一下,很快又哈哈地笑了,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她歇了口气,黯然地说:“这么多年,因为她,万岁爷从没正眼瞧过我,可那天无意拾到公主的书,我才反思,万岁爷不就是看上她的诗书才学吗?所以我也念起了那些南蛮子的诗词歌赋,想着哪一天万岁爷能够看到我。我将我的思念绣在了荷包上,有天被万岁爷拾了去,我就费了这么一点心思,让他注意到了我。”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笑,好像是达成愿望的喜悦,又好像是无奈的自嘲。原来只有作为别人的影子,她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她继续说:“我原以为我样样不如她,但没想到的是,这回我比她先有了万岁爷的孩子,如果诞下皇子,我就再不必担心,可是……我可怜的孩子……”她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下去,两行清泪从眼缝里慢慢滑落。
雅善无法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伤心,就如同当年看着淳嫔伤心一样。
站了一阵,雅善准备离开,却在转身时,祥妃突然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到她已经止住了眼泪,却带着鼻音道:“我知道公主是好心来看我,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作为对公主好心的回报,我要提醒公主一句。”
雅善不解地看着她,她突然要站起来,却因身子虚弱有些吃力,雅善下意识地上去扶她,她站稳身子后,贴近她,轻声说:“奉劝公主别太沉迷于戏曲,更别沉迷于台上做戏的戏子,他们做戏做惯了,难保下台来是否依然有情有义。”
雅善震惊得抬起头看向祥妃,两人四目相对,祥妃的眼睛不再呆滞无神,而恢复了往日的犀利,仿佛能洞穿她心中的一切。
雅善不安地收回目光,心里一阵慌乱,她极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显然她不懂得怎么遮掩。
“我答应帮公主保守这个秘密,不过,纵然紫禁城四面高墙,也是透风的,今儿是我奉劝公主,只因公主真心念着我,希望他日不会再有第二人与我向公主说出同样的话。”
雅善低头不语,纯真的眼睛里顿时浮上淡淡的哀色,良久,她向祥妃道了一句“谢谢”,没有深问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秘密藏起来的心思,倒是祥妃主动告诉了她,原来是皇太后圣寿节摆宴的那一天,她偷偷去见云笙,原以为那一处极为隐蔽,而她当时一心想要安慰云笙,无暇顾及其他,却没想到她的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让离席透气的祥妃撞见了。
她心底的秘密已让人窥见,她也不必在祥妃面前继续遮遮掩掩。收起方才的慌乱,她露出坚定的眼神,告诉她:“我知道我不该有这份心思,但如同娘娘想要皇帝哥哥的宠爱一样,尽我所能,留住这份心思!”
祥妃愣了愣,随即轻声一笑,叹道:“公主到底还年轻,哎,罢了,话已至此,我再无话可说,公主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就不远送了。”
回去的路上,雅善的内心并不太平,但她仍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朝前走,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