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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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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只穿两层衣衫行动起来也容易透出涔涔汗水来,宫里的贵主子有幸随皇帝外出避暑,但仍躲着不愿出门。倒是雅善,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跟着哥哥们打围捕猎,不亦乐乎。
一会儿草原赛马,一会儿又进山林捕猎,他们追黄羊、射马鹿、架网捕鸟……玩得十分痛快,过了十几日,兴致丝毫不减。
今天,几位王爷被皇帝召去议政,只有尚未在御前行走的僧格林沁陪伴她外出打围。
他们走在寂静的山林中,静听啁啾鸟语,细闻潺潺泉流,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为出行方便,雅善一身满洲男孩子的装扮,穿着精致的绣花袍子,着黑色马靴,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粗黑的大辫子,缠在头顶,她安静地躲在树丛中,紧紧盯视着不远处,那里架着一张捕鸟网,架杆上捆着两只“呼伯拉”,这是一种用来捕诱鹰的幼鸟。
僧格林沁则躲在树丛的另一边,两人观察动静的时候,偶尔传递眼神,示意对方根据变化做出相应的行动。
僧格林沁出生在草原上,对于捕捉猛兽的警觉也非常强烈,他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是山林里的狮子,看似沉静却来势汹汹,静候猎物上钩再将它扑杀。
他们今天将捕捉一头海东青。海东青是他们满人最为崇拜的神鹰,将它捕捉后加以训练便成了打猎时候的最得力的助手,可是这种神鹰天性凶猛,飞得又高又快,它们常常栖息于岩石海岸、开阔的岩石山地、沿海岛屿、临近海岸的河谷和森林苔原地带,非常不易捕捉,但就是因为它的珍贵,先祖曾规定:如有刑徒能捕捉到一头海东青并进献给朝廷,则可免一切死罪。
雅善对于海东青亦是崇拜与向往的,但她只见过驯化后的海东青,从未亲自捕捉过,这次得助于僧格林沁,她决定尝试一下。
她一方面紧盯它们设下的陷阱,另一方面又时不时抬头仰望上空是否有海东青盘旋,可天上只有几只秃鹰,而寻常的鸟类全都躲在茂密的树梢上,隐藏自己。
整个林子,安静极了。
突然,鹰击长空,尖锐的叫声让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在空中飞行的纯黑猛禽发现猎物,迅速将两翅一收,急速俯冲而下,就像投射出去的一支羽箭,径直冲向猎物。几乎眨眼之间,架杆上的两只呼伯拉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只挣扎了几下就已经失去了力气,僧格林沁低吼一声,雅善才猛然反应过来,拉住手中的绳子,准备合力将海东青收网,可是,它们还是低估了海东青的警觉性,它是空中霸王,一旦察觉危险,又迅速扇动一双矫健的翅膀,意外地,它没有带它的猎物奋飞九天,而是将凶狠的目光射向雅善。
捕捉海东青非但不易,还会有九死一生的风险,它露出了凶狠的野性,僧格林沁暗叫不好,同时朝雅善看去,她刚才的行动过于明显,显然触怒了这头神鹰。
此时此刻,雅善的处境犹如一只受伤等待宰割的兔子,僧格林沁心中焦急,高喊一声,引诱它攻击自己,以分散它的注意。
果然,它又发现了僧格林沁的存在,僧格林沁趁机朝雅善喊道:“公主!往林子里跑!”
“那你呢!”她害怕,但也担心僧格林沁的安危。
“我自有办法对付它!”
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她以为他在科尔沁时练就了一身的本事,也许真的可以对付它,于是她开始往林子里跑,只要穿过这片树林,她就可以找到救兵,必须越快越好!
可她跑得太急,树林里又是草木丛生,还会时常有小兽出没,她一不留意就被使了绊子,崴了脚,摔在草堆里,再也走不动了。
一向坚强的她,也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她后悔了,不该心血来潮拉着他去捕猎那种凶残的野鸟,否则也不会变得这样狼狈!
想到僧格林沁可能有危险,她又不顾脚踝钻心的疼痛,向前动了动,但是实在太疼了,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她伤心地低下了头,扑簌簌掉下了眼泪。
天色越来越暗,危险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夜晚的树林里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而她只能等待,却不能大声哭喊,那样会引来更大的危险。
从小娴习的射猎本领让她懂得如何在险境中保护自己,她拾起树丛间较粗的树枝,充当利箭,一旦有猛兽侵进,她必将誓死射杀它!
等了许久,她已饿得饥肠辘辘,饥饿消磨了她的耐性,她感到两眼昏花,可能就要支撑不下去,偏偏这时,树丛间有了动静,她撑起最后的意识,紧握手中的树枝,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努力让自己活下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就要走到她身边,她两眼一闭,使出所有的力气,将手中的树枝刺去,刹那间,手上一滞,树枝另一头被牢牢钳制住,她诧异地睁开眼,眼前哪里是什么猛兽,活脱脱就是死里逃生的僧格林沁啊!
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顿时袭上心头,她竟激动得哭了,有了人相伴,也不在乎是不是处于危险,哭得有多响亮就多响亮,震得树林间的鸟兽一哄而散。
僧格林沁站在边上不发一言,任由她哭泣。
哭得累了,她抹抹眼泪,才想起来问他:“那头死鸟呢?你是怎么脱困的?”
“海东青虽凶猛,但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雅善一本正经地问他。
他说:“饥饿。”
雅善一脸茫然,僧格林沁说:“想来这头海东青饿了好几天,一开始野性十足,但我擅长迂回,绕了几个回合,不知是它晕了,还是饿得没力气了,也就不再追杀我了。”
雅善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笑着摸了摸脑袋:“是真的,别忘了它还有两只呼伯拉,我这么大一个人,吃起来多累呀!”
雅善点点头,不再追问,过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平安脱险。
僧格林沁收起笑意,看到她吃力地想站又站不起来,不由一阵担忧:“公主,你受伤了?”
他生怕她是被野兽袭击,于是蹲下身欲查看她的伤势,但是雅善有气无力地说:“刚才逃跑的时候扭了脚,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你能不能先想个法子离开这儿?”
僧格林沁想都没想就在她面前蹲下身,说:“若公主不嫌弃,就到我的背上来,这样天完全黑下来前咱们还能回去吃点儿东西。”
雅善自然不会嫌弃他,她伸手搭上他宽广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利用没有受伤的脚使力站起,趴在他背上。
她屈起双腿,他两手一抬,就这样,两颗心,隔着背,贴合在了一起。
她静静趴在僧格林沁背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哥哥也曾这样背过她,那时候她还不怎么懂事,常常缠着哥哥东躲西藏,玩得累了,哥哥就会这样背着她回到额娘身边,其实哥哥那时候也还是个孩子,但他就是会用尽力气背她,一转眼,哥哥娶了福晋,可能再也不能背她了。
今天的情绪总徘徊在惊恐与伤感之间,她觉得有点累,要是能安安静静睡一觉就好了……
僧格林沁把她背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睡得死沉死沉,而侍女太监们已经寻了他们许久,他把她交给了梅妞儿她们,自己则回到王公的居所。
折腾了一整天,他也累了,可他并不急着躺下,他慢慢地脱下外袍,露出里边的衬衣,胳膊上洇着一滩暗红的血渍。因他外袍穿的深色,刚才天又暗了,不致让雅善察觉,这会儿私下无人,他必须尽快处理伤口。
海东青的凶猛果真不容小觑,即便他有草原儿女的野性,也无法全身而退。
它啄伤了他的手臂,而他为了自救,只能以靴中的匕首将它刺杀。
*
翌日,雅善睡到晌午醒来,因脚受伤行动不便,但又不愿闷在屋中,就叫人准备了肩舆和拐杖。外头的太阳火辣辣,服侍她的宫女太监满头大汗,抬肩舆的太监更是湿了里外两层衣,她不想再折磨他们,途经水心榭时,叫人停了下来。
她看到水心榭里面对面坐着两个人,是她的哥哥绵愉与皇长子奕纬。
她拄着拐杖发出的声响很快引起了两个专注下棋的人的注意,他们放下手中的棋子,朝她看来,奕纬首先笑了笑:“皇姑姑怎么来了?”
雅善嘻嘻一笑:“我在屋里憋得慌,就出来透透气儿。你们在下棋吗?”她上前两步,绵愉看了她的左脚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你受了伤就该在屋里静养。”
雅善努努嘴,不理睬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对奕纬说:“你们继续下,不用理我的,我就见这儿凉快,过来吹吹风。”
说着,她又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边坐下,好似真的不去打扰他们。
奕纬重新拾了一枚黑玉棋子,轻轻落下,然后等待绵愉落子,可他捻着白子迟迟不下,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
奕纬疑惑地看向他,“叔王,该您下了。”
绵愉回过神,看着棋盘上黑白相间的棋子,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有利的位置落下手中的白子,他思索了一阵,最后落在一个险要的位置,就连他的对手奕纬都惊呆了:他攻占多时都不见叔王松手,现在居然要自毁长城!
然而,绵愉的心思自雅善到来后,就不在棋局上了,他乱了方寸,心情极其复杂。
昨天她与僧格林沁外出打围,天黑时才回来,而她竟然受伤了!他们在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受伤?他不是应该拼死保护她吗!为什么还会让她受伤!
他紧握双拳,捏在手心的棋子似乎将碎成齑粉,奕纬头次见叔王如此情绪波动,不禁害怕起来:“叔王,是、是我下错地方了吗?”
他慢慢收敛情绪,面色却不怎么好看,他笑了笑,笑得令人背后发寒,片刻后,他放下棋子,说:“大阿哥棋艺精进,是我输了。”
他边说边将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敲击出清脆动听的声响,此时水面风动,拂动岸边柳丝,送来一阵阵荷叶的清香,也混着淡淡的丁香。
“不下了吗?”她正巧从那头看来,他收拾棋局的手顿了顿,说:“多了个人盯着,下着没趣味。”
“哥哥是嫌我碍眼儿了?可我也没说什么呀!”她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以为是平日一贯的逗弄,笑嘻嘻地又凑了上去。
看着熟悉的笑容,他心头的那片乌云似乎移开了一些。
“你的脚怎么受伤的?”他终于问起心头积攒了一整夜的疑惑。
雅善无所谓地撇撇嘴,说:“就是跑得太急,扭伤了。”
“为何天黑了才回来?”他又问。
雅善迟疑了一阵,不想让他因他们的遭遇而更加担心,只说:“我们本想捕一只松鸡回来,可是今年的松鸡太狡猾,抓住了又挣脱,我又不想放弃,所以只能再来,一来二往,就这么折腾到天黑了。”
其实雅善非常不擅长撒谎,绵愉明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没有揭穿,看了她的左脚一眼,她不安分地抖了抖脚,银铃清脆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幸好没让野兽叼了去。”
“哥哥尽管放心,我的身边还有僧格林沁,就算没有僧格林沁,哥哥也会来救我!”
他心头的那片乌云彻底消散,开出了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历经风吹雨打,终于迎来了和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