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师】逆旅》夜游者Cheese

6、序

　　幽暗中，破碎不堪的梦境，如天穹陨落，层层叠叠地压下来，冰冷而厚重。
　　他心下有几分诧异，他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了。
　　数百年了。
　　早在那三年之后，他便是常常浅眠，常常惊醒，难得一夕至天明，更难得有梦。
　　何况是这般漫长又沉重的梦呢？

　　不是梦的话，这无穷无尽的黑暗，到底……置身何处呢？
　　他低头看自己双手，平日持惯了的如意香斗不知去向，修长有力的十指，一错眼间，指缝仿佛尽染满了血腥的赤红，他悚然一惊。再凝神，空空如也，手上并无染上半点血腥。
　　他最后记得的是战云梦泽，自己应是死了……
　　然而，地狱吗？
　　哈，他短促地浅笑一声。
　　恐怕是走错了路，连忘川都未见到，便走到了地狱，况且……这里也未免太过安静了。

　　他洒然站定了，袖手仰望。头顶各色流光交错缤纷，飞舞之间，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飞速略过，一页页翻开，宛如时光的书页，早被湮没了原有的色泽。从稚子至垂暮的流转，似只在眨眼之间，太多事，不堪提，不堪记。敌友无论，悲喜不辨。惟一共同之处大约是……他们都不在了，而他甚至连何人是何时过世的也不能一一记得了。

　　无衣师尹默然。
　　说起来，自己也活得很久了，甚至是太久了……久到亲朋故交连宿敌都几乎凋零殆尽。
　　所谓往事，本已无人记取，尽如灰烬，如此回放，不过自扰。

　　似受了什么扰动，时光破碎，原本分明的光影骤然纷乱。
　　半空中的各色流光如百川入海汇聚一处，凝结而出的光芒洁白如新雪，照亮大半幽暗世界，自己身体却似乎被什么牢牢制住动弹不得，更不停地被往下拉扯牵引。
　　他低头俯瞰，脚下一片空无，尽是极深的黑暗，如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似要将自己吸入。

　　如此奇事，过往倒不曾在书本上见得半分……
　　师尹思忖着，并无半分不安。也许，沉溺下去，便到了传说中的忘川？
　　死生大事，历来扑朔迷离，各家之说法纷纭。但，死便是死矣。既然如此，而今也谈不上再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了，他索性放松了身心，亦不试图挣扎。

　　直到那张因焦虑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熟悉面孔骤然从一片淡青光芒中浮现……
　　如此真切，连那略显凌乱的银色鬓角与发绺都似清晰得触手可及。
　　他听不见声音，但持香端坐的那人半垂眉睫时的呢喃絮语中，分明几次糅杂着他的名字。

　　师尹本来沉寂的心一暖，又是一痛。
　　那时娑婆花中毒之后，自己说在忘川路口听闻他之呼唤而回头，泰半是戏谑之言。
　　想不到……果真如此……

　　素还真，吾无衣师尹一生能识得你，是吾之幸。
　　可惜……
　　可惜你我缘分，终究止步于此。

　　身体越发沉重，几次试图伸向光芒的手，终究两手空空。
　　看似一线之隔，却始终无法逾越……
　　他叹了口气，看着光芒中那人愈发焦虑的面容，心中生出几分不忍。

　　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
　　死生有命，贤兄，吾此去路远，汝不必再相送了。

　　他转过头去，决然闭上双眼，任凭自己更快地向无尽深渊中堕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