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鹞》鸽

1、1111

　　一：
　　百里烟雨。
　　抬头望着永安城便分不清哪里是雨雾哪里是屋檐，都被一层郁色笼罩着。
　　他就站在阁楼上，身上的袍子被烟雨染成了天青色，束发垂落，乌如檀木。
　　“大人……”
　　一灰衣小仆上楼，垂首轻唤。
　　谁都知道永安城的国师大人最喜清静朴素，最恶嘈杂喧哗，挑选的府邸远离十街八巷和繁华的街市，门中的下人更是纯色素衣，不佩饰品，走动轻盈不落重音。
　　“嗯？”
　　国师发出一个单音，如琴瑟拨动。
　　小仆不敢直视国师大人的面容，低头答道：“大人料事如神，那小妖果然被困于阵中，只待大人将之诛杀。”
　　听到这个，他白玉一般的脸上竟不见一丝得色，还是如这永安城不变的烟雨，朦胧不得窥其真面。似乎从一出生起就维持着不喜不悲的神色，谁都没见过永安第一人的国师有过面瘫之外的表情。
　　国师不提那只小妖只问：“星楼知道这件事吗？”
　　灰衣仆人心里跳了一下，还是恭敬的答道：“陛下已知……”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也只有国师大人一个人敢直呼殿下的名讳了吧，可也只有陛下一个人敢直呼国师大人的名字……不对，还有一人也有如此胆子。
　　不过，那也算不得人了。
　　麻烦……
　　他心底叹气，“走吧，莫要让星楼先到。”
　　这次抓到她的地方……依然在青楼之中。
　　是临近后院的一处香闺，一打开门便可闻到撩人的熏香，一打开窗便可看到后院雨打美人蕉的雅景，房内琴棋书画俱有，熏香虽浓却不艳。
　　这本是老鸨为花魁安置的屋子，此刻却围满了国师府的人，主事的一看那些人装扮和地上画的阵法便不敢多言，只恨这劳什子妖怎么找到她觅花楼来。
　　搅了她生意，晦气！
　　此时满屋子的人都严阵以待的围着一人，进去一看才发现是一作男装的女子，穿着白衫手握玉扇蹲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画圈圈。
　　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不就进来玩玩美人么，又被那死虱子抓住了……
　　死虱子是她给那国师取的称号，是用来惹恼她在心底喊喊的，还有一个称谓是用来在当面叫的。
　　正想着，那人的气味就传过来了。
　　她是猫妖，鼻子不如犬妖的灵敏，闻个凡人的味道却绰绰有余了，特别是那人尤为清楚，像极了、像极了……像极了什么，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味道越来越近，终于穿着一双云纹靴的人踏进了屋里。
　　“大人。”
　　所有人垂首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那人便衣不沾尘、飘飘如仙的站在她面前。
　　嘁！摆什么谱！
　　猫妖小九心里不屑，面上却露出一张灿若桃李的笑脸，一下跳起来，热烈的唤道：“邱邱~！”
　　永安城第一人的国师大人，名庭邱，字玄机，无父无母师承上一任国师，五岁能文，十二岁出师，前国师逝后上任，占星扶乩、奇门遁甲、祭祀医人无一不精，更是博古通今，饱览群书，世人都尊称他为国师人大或玄机大人，无人敢叫庭邱二字。
　　“庭邱，多日不见，是否甚是想念呢？”
　　小九嘿嘿笑道，丝毫不见被抓的窘迫，依旧的没皮没脸。
　　“小妖，我曾说过，再见之时就是你死之日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不过这次就当大家没见过，怎样？我发誓不再出现。”
　　小九又笑，露出两颗虎牙和梨涡，黑葡萄似的双眼灵气逼人。
　　发誓？在这座没有神庇佑的城，还能向谁起誓，根本不可信。
　　国师庭邱摇头不允，“你是妖，我饶不得你。”
　　“哼，那你有本事杀了我？”
　　小九被惹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站起来掸掸衣袖，一点也不怕他。
　　“诛你何难。”
　　庭邱冷声道，袖中出剑，一抹寒色在众人眼前闪过直奔那猫妖的胸口刺去。
　　她本就困于阵法中如何躲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袖中剑透心凉的扎进胸口。
　　如此，她，猫妖小九便死了。
　　这次是被国师用剑扎死的……
　　“不要！”
　　一穿明黄色衣衫的男子忽然扑过来，后面跟着一水满头大汗的侍从。
　　可惜，他只扑到一团青烟，什么也没抱到。
　　妖不是人，妖死形灭，化作烟雾消于世间。
　　“嘤嘤嘤……你、你竟然杀了她，你、你！”
　　那人指着国师大人的鼻子，双眼喷泪的指责他，又是伤心又是气愤，话都连不成一句。
　　只是他比庭邱矮半个头，面容稚嫩看上去只是十六十七的年龄，顿时没了气势。
　　后一老奴连忙上前替他拭泪，“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替老奴替皇太后替祖上和全天下考虑吧陛下啊！”
　　“你滚开！”
　　星楼听着烦闷，一把推开老奴。
　　“别闹了，星楼。”庭邱制止他胡闹。
　　“你赔我九儿，嘤嘤嘤……”
　　庭邱面对星楼只有无奈，他年方十七正是天真的年纪，而他自己因天赋异禀又不喜与人来往，只有皇帝星楼，从小便在一起，他看他如长兄，他待他如幼弟。
　　“猫妖一族，有一外号名九命，那小九……猫妖天生狡诈，更有九条命所以才肆无忌惮，刚才一剑她死不了的。”
　　“嘤……”星楼止住哭声，细想一下确实如此，上次见她是被庭邱所杀，上上次见她还是被庭邱所杀，每次都好好的能见到下一面，这次也定能逢凶化吉。
　　“哼！最好如此，庭邱，下次再敢伤她，我就送你进大理寺！”
　　耍了一下皇帝威风，星楼用金线锦绣做的衣袖擦了擦泪痕，领着众侍从离开。
　　他是国师，在妖孽横行的永安城不可或缺。
　　大理寺可不敢关他。
　　大理寺怎么关得住他？

　　二：
　　今日抓妖只是永安城篇幅中的一角而已。
　　没有神灵庇佑的地方，永日阴郁，连绵烟雨，据说从他出生起就再未看见过太阳。
　　谷物不生，麻薯不长，只能依靠平民上缴的金银与周国易得物资维持国家的存在。
　　除此之外，这样白日下雨，夜里放晴的环境极易滋生妖孽，各类妖物层出不穷，害人性命夺人家财屡见不鲜。
　　而猫妖小九就是一次和星楼外出所遇，不想星楼会一见相思，念念不忘，早知当日就该打的她魂飞魄散，九命皆无。
　　庭邱回忆，在皇宫的占星台上，一片闪烁的星空中，他问星楼为何会喜欢那妖孽。
　　他这样答道：“妖精这么多了不差这一个，喜欢是因为她啊……就像阳光一般。”
　　皇帝比他年岁还小，庭邱心中疑惑便问：“你见过阳光？”
　　星楼噗嗤一笑，“没有，但看见后就在想阳光也应是她那样的。”
　　真是可笑，一小小猫妖怎么能与太阳相提并论，想必皇帝是被猫妖蛊惑。
　　国师大人加深了要抓到小九的想法。
　　另厢，小九失掉一条命变回原来的少女模样匆匆的逃回自己的地盘。
　　运气不好被近亲族类九尾狐见到，此人平时就爱嘲笑她长的不如她自己漂亮，法力也不如她自己精微，此刻见她受伤少不了落井下石又是一番嘲讽。
　　“三脚猫法力屡次被国师抓到，还没死绝真是靠祖上保佑呢。”
　　“又不靠你祖上保佑，管你何事！快给我让开。”
　　“呵！嘴真硬，这次是第几次了？第三次吧？才多少年九条命都不够你用呢，到时候别哭着求我收尸！我说……你这么不自量力挑衅他，该不会是……”
　　九尾狐妖，媚眼一挑，眉目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风流姿态，妍丽无比。
　　“你该不是看上他了吧？！”
　　小九脸顿时红成大番茄，似乎马上就可以冒出青烟来，连语气都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这、这干你何事，修要胡说……我、我才没有看上他……”
　　最后一这句声若蚊蝇，变成了一串气息。
　　“哈哈哈。”九尾狐大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这点出息，还追男人可笑死我了。”
　　“你就笑吧！”小九狠劲的跺了跺脚，黑发上的发饰微微颤动发出悦耳的轻响。
　　埋头就要冲进自己的洞府里。
　　“别啊……”九尾狐擒住她的绛红垂胡袖，眼波流转道：“我是狐狸精，勾引男人的本事自然得向我请教，一来：你我近亲我自然帮的，二来：我倒想看看那永安城的国师大人是否真如石头般无情无义……”
　　庭邱和小九初次相遇是个极其普通的下午。
　　每日必见的烟雨，黛色的远山，湿濡的青石板，小路两旁种满了杏树，每一片叶上都盛着晶莹剔透的水珠，细看下有股说不出来的清隽。
　　这些对于庭邱来说却早就乏味不堪，没有任何逗留的往山中的老庙中走去。
　　他厌恶下雨，厌恶关于下雨的一切景致。
　　他和星楼约好来找最富盛名也最有历史的明盛寺，想问寺中最老的方丈为何会有连绵的阴雨，为何永安城……会被神明抛弃。
　　星楼出行不便侍从过多落在身后，他则快步先行。
　　眼看寺中一角露出在袅袅烟雨中，庭邱脚步倏地停下，沉声道：“哪里来的妖孽？”
　　一阵轻风吹过，不见人影，只见无数水滴印着大千世界，从绿云中落下跌入尘土，空中飘散的雾气被吹的一斜马上又不见动静。
　　庭邱岿然不动，衣角微扬，紧抿着唇线一时间和这雨一样清冷。
　　见状，庭邱握住袖中剑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等等！我就一过路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好？”
　　林中忽然现出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站在杏树旁就像树丛里新开出的杏花，衣不沾雨，短衫下的刺绣束腰上刺着一个小小的九字，隶书式样。
　　“过路的小妖？那为何一路跟着我。”
　　从山脚开始，他就已察觉她的气息，与星楼一行人拉开距离后才使她现身。
　　“这个……”小九咬唇道，“这路就一条，你走得我就走不得？”
　　“这条路只能通往明盛寺，你一妖孽怎能进入庙中？”
　　“谁说妖不能进寺的，我就能进，我就是想去庙里玩耍会怎料会碰到你个煞神，哼，我还嫌烦呢。”
　　小九五官灵动，和其他妖不同，没有那股子污浊之气反而周身有种想让人靠近的气息。
　　就像……就像……
　　庭邱想不出来，暗想佛家重地，一只道行低微的小妖怎么可能进去，她是在诳他！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见不得妖孽出现。”
　　他亮出手中剑，寒光鼎盛，周遭的雨滴纷纷被弹开，看上去犹如覆盖了一层光晕。
　　雨侵不得他，雾缠不住他，整个人都被揉进了天青色与这山这路这林融为一体。
　　不知为何，刚修成人形的小九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比九尾狐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好看。
　　打小喜好‘美色’的小九一时忘记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庭邱动作。
　　“庭邱慢着！留她一命。”
　　星楼突然气喘吁吁的爬上来，制止国师。
　　“为何？”
　　庭邱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因为……”星楼语塞，总不能讲他抛下慢吞吞的众人追上来时恰巧看见了她，恰好一见钟情吧，这多伤他皇帝陛下尊贵的面子……
　　“因为不是所有妖都是伤天害理之辈，永安这么多妖你饶过一只也算不得什么。”
　　说的对。
　　小九点头，向星楼投去赞许的眼神。
　　星楼脸上浮现一层晕红，少不了少年般的得意。
　　“不可，妖孽就该诛杀，我是国师这是我的责任。”
　　星楼满不在乎的一挥袖子，“现在你可以暂时免去责任。”
　　国师皱眉，“星楼……”
　　“我是皇帝，你得听我的！”少年直起腰板挡在小九的面前。
　　踟蹰一番，他收起袖中剑，冷眼看着小九道：“妖孽，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倘若再见定取你性命。”
　　年轻气盛的猫妖一努嘴道：“什么妖孽，我叫小九！”
　　说完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于林中。
　　“小九……原来叫小九……”星楼低头喃喃，似要把这名字记进骨子里。
　　庭邱不知怎么也有些恍然，反应过来叫醒思春的少年，一起前往明盛寺。
　　老方丈法号寂空，泡上一壶碧螺春后才徐徐的讲出永安这二十多载阴雨不断之由。
　　事情冗长，星楼喜欢听故事捧着茶杯听的认真，庭邱不喜，在心里扼出个大概：有只大妖降生于永安，神明不愿垂怜永安无神守护，因此永安国一直受那只大妖影响阴雨不断，不出日光，幸而今年即将出现转机，将有一位新神出现守护永安散去雨雾。
　　此故事中有多处不合情理，但碍于方丈为长辈，庭邱并未出声只是再也不来拜访他。

　　三：
　　这是第一次的初遇，而他与她的第二次相遇是在酒楼中，庭邱果然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捏起口诀，画起阵法，最后阵法中燃起的火焰瞬间淹没了她，第一次知道死的滋味，养好伤后小九再也不想碰到他。
　　为了弥补失去看美人的机会，小九溜进有名的花街，用坊间艳粉暂补心中的缺憾，可真是冤家路窄……庭邱只是路过嗅到她的妖气，便又是一通斩杀，这次是水阵，小九死于窒息。
　　至于才发生的第三次……她特意选了个偏离国师府的地方，又狠狠的洗了个澡喷上花香，才美滋滋的来见永安新晋的花魁，没料到被瓮中捉鳖。
　　于是又失掉一条性命，死于刺杀。
　　真是可恶！这死虱子不把她的命做命来看待，她小九也不是好欺负的。
　　要是跟九尾狐学了媚术那还不让他神魂颠倒！
　　等她折磨够了，到时候让庭邱跪在地上求她，然后她就……勉强同意和他在一起好了。
　　美人嘛，总是容易得到宽恕的，特别是像她这种惜花之人，啧啧。
　　小九的脸上笑开了花，满眉梢都是三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