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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菩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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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三年前的乱战早已结束,云国早已不复存在,九重宫里三朝统一的帝王是一个两年前揭竿而起的人,处理政务张弛有度,笔毫在奏折圈圈点点画下江山社稷,在百姓口碑中也称得上仁君。以德为纲,体贴万民,想来是个儒雅之人。
都城的名匾已改,国号已立,饱受风霜的城垣依然屹立不倒一如故之。
路途颠簸不平,挽悠悠寒雪,挨风餐露宿,瑞雪送春,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排排桑竹,途径溪畔,浣衣女唱歌谣,纺织娘催蚕丝,一番潇湘赛江南。不过几旬便已是恢弘城门,万里河川,繁荣之象万生,浩浩天地,融于民心。
垂髫小儿,耄耋妇孺,和乐融融。
很久没看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燕飞燕归,雏鸟未现,摆渡女走走停停双桨在手中摇出九曲涟漪,张灯结彩的喜幕。
“今年的花节来人可真够不少的。”
“那可不是,这买卖更是蒸蒸日上。呵呵。”
两名布衣徐娘穿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交谈,我只觉新鲜,仓促挣开他的手,脚步匆匆扎进黑压压的人海中,耳后闻一声焦急不安。
“绿梨!”
我方晓得今天是一春一载的花节,以百花之新贺国泰民安的祥兆,而今晚则有个花灯庙会。我想同他一起去,正打下算盘,回过神时,早就不知身处何方,不得不为自己的鲁莽懊恼三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环顾四周,密密麻麻川流不息塞不进一方空隙。
左右无法,索性我就随波逐流,看看能不能寻到他踪迹,随遇而安。
几个时辰已悄然逝去,落月正垂空,正午的余温仍有一星半点儿,街市四方灯火通明,唯不见他身影,心愈发焦急,生怕他一别而过,同我分道扬镳,郁结于眉,渔火扁舟惊起一座海棠坞,花瓣吊在枝上,栩栩娇容像极了司堂中的斋佛。无独有偶,栈道旁两行桃花亦是灼灼生流光,村民们众说纷纭,无一不洽谈着今年似锦之花。
我独站在湖畔之央的拱桥最高点,伸手可摘半月,桥壁微凉,我远观两岸行人,形色各异,不觉眸生忧忡,启口重重唤声,仍不待人回,反倒几个游人三两闲语非议。
如今,怕又是剩我独自一人。
一声震空锣鼓随之而至,一名中年男子在湖首那儿,手举鼓捶,欣然而悦,满身豪气,一声长呦喊道:“花灯会开始喽!大家伙儿求姻的快求姻,求仕途的快求青天,小娘小伙可不要嫌害臊喽!”
引得阵阵轻笑声,小舟渡得一桨喜乐。
我已是满目空怆,悔恨自己的莽撞,就连仅仅一个待我好的人,都因我而走,不知是我克天命,还是天命克我。
我不想命归于天,跟他打一个幼稚的赌,一千花灯倘若未满。
我就踽踽凉凉继续流浪。
我声声细数着花灯。“一、二、三……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一排空波直通潇湘,花灯或撞或斜,花影翩翩长途不坦。
我仍是很仔细的数着。“七百八、七百八十一,七百八十二。”
一盏又一盏的花灯都裹匿着一张白纸条飘向终点,唯我那盏不知所踪,或碧落九泉,或已停他畔。
百姓已所剩无几,灯火熄灭,舟隐花藏,我在桥上空守冷月,稚嫩的花灯已是群尾。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我信了,这不会是巧合,而是一场宿命。
我期盼的良人不会再归,鸦雀无声的天桥上,一滴细微的泪水砸在玉镯上的声音,方寸之内空空回荡。
“为什么不继续数下去?”一声如云涧中三两缓流浣洗着萎草的声音渐行渐近。轻步踏在青石阶上,直至融入长夜。
“已是无果,何必呢。”
我只当是好心的路人在询问一个失落的人,呆滞三分,随口便答。
我眸垂桥底,无澜的水影上映着两个人影,还有一盏欲行欲亮的灯烛。
波纹渐歇,熟知的面容逐加清晰,不禁失措,一个迟来的怀抱温暖了月夜。我蜷缩在温柔乡中,挽起嘴角泪珠,注视着最后一盏花灯。
“不要再丢了。”
花灯节在民间有一个俗语。
只要人们把夙愿写在纸条上并寄于花灯,便可起帆越九重之上;其反之的花灯则是一盏披着伪装一心谪往所罗门的梦乡。
半旬已过,我们一切安好。
但我奇怪的是,他对人情世故很是熟路,我们本来身无分文,但他每次都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化解种种欠钱债务。让我的良心甚为不安。
客栈,炉中腾出袅袅暖烟,我推开朱门第一百零一次的柔声问他。
“我们难道一直吃霸王餐?”
他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除了依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已无路可走。
他仍是不急不忙,数十步绕过檀桌,站在窗棂前,素手直指城的中央,那扇通往觐见天子的门。另一只手搭我头上时不时搓一搓,蹂躏我的头发。
“到了那儿就不愁钱了。”
我有种想敲他一棒子让他清醒清醒别做白日梦的冲动。有贼心没贼胆怕是说的就是我,只好放慢节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拖着邋里邋遢的长音,让他放弃这个念头,虽说物人强于常人,也没到掉了脑袋也不死的金刚不坏之身的程度。而以往每次问他,总会用杂七杂八的理由搪塞过去,或说些不知所云的大道理,这次,他好像极为坚定。
于是补充道。
“那儿?险象环生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清晨微光分寸刚好,数点金色像山水画般泼洒在他的身上,衬得愈加灼如仙人,熠熠生辉的阳春三月,鲜嫩惬意的空气盈满鼻翼,绕梁不绝,春袖悄悄缝补着暖春芬芳,远处雪泥未融,连绵山峦岿然不动性情桀骜,露出一苞青色高角帽,把皇都的仙宫书到青山的影子里,十里长街,除了略些沉闷的天气,一切尽显的畅快淋漓。栈下皆是市井的吆喝声,摆摊的支架声,对面黄鹤楼的吟诗赋对声,临房未醒同周公对弈的呼噜声。
还有一个如暖风般恬静温柔的声音埋入。
“是啊。”
连在头上的手都蓦然顿了一下。
(六)
菩提境。
“你早已知道结果,还看它干什么?!”
蔓镯袖掩长剑划裂枝条蒙络摇缀的水镜,剑气凛然,一举破空,汪汪无垠水载着古朴栈馆模糊映着一对男女的镜像霎时化为虚无,绰约的面容,飒爽风姿,怒斥着菩提柳下的菩生帝君。
“待我死后,让她忘了我可让她快活些。”
菩生临摹着小几宣纸上叶黎所誊下的笔迹,唇角微微动容,脱口而出的话像温酒般抚慰人心,眸中笑意浅浅,身后苍发,已是五衰之征,会神的看着纸上熟知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好似笼上朦胧醉意,饮下的是几杯无可奈何,几坛难舍难分,令天地黯然失色。他起身双指弹裂长剑,清厉剑光一声裂帛便已堕入万丈云霄。
拂去菩提叶身朝露,低首穿过叶帘,腾云去。
蔓镯目色冷漠,望着离去的白衣余角,绿衣同菩提融于一体。
花雾蒸腾,修剪春风,长剑两端折返白光映出一只绿镯,她的本体。
这一路走来,我们交谈不多,自那天我们与客栈相别,我问他为什么要去皇宫,他简洁的告诉我,去完成一个天命。
此后我便不再多言,既然他不详说,亦不做勉强。
湖上乌篷小舟墨客未醒,昏鸦匍匐褐干,我心有些惶空,总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千万思绪似云屯般厚厚一摞堆在心头,如绵绵柳絮浮山不积,难隐。
几层烟雨淅淅沥沥,霏霏雾色油然而生,两岸晦暗宫灯夹着官道,小径行人三两粒,辕车匹马已无喧。
鞋履沾着花雨,晓月照着门环,寥寥清寒,我和他被皇帝尊为贵客,安置客房。
厢房用淡淡余香妆点,我孤坐于圆椅,抚摸着手腕上的绿镯,脑中浮现的是他娓娓道来时淡然的神色,我和他同舟共济了几个月,记不清何时触动了心弦,因何事种了相思引,追究不起,朱桌上的铜镜滑如鹅卵,我对镜梳好妆容,粉黛双颊,描柳眉,唇点绛,褪下长年青衫,缠上凤羽红绸,我听说中原女子以红为喜,霓虹霞披,我迫不及待的想就这样出现在他眼中,除去月下附庸的风雅,免去女儿家的羞怯亲口同他真真切切的说,欢喜二字。
合上锦盒,偷偷打量着盈盈月貌,皎容半遮在皓色银河的云首星尾中,心也如磐石坚定:明日定要比这月娘娇人,一字一字的告诉他心中之情。
希冀着期待,和衣入睡。
油灯未枯,烛火灼耀,窈窕火苗辉中生万象,寒窗对着烛火上演一出悲欢离合的花影戏。
半夜三更,阑珊夜色,静月澄碧,庭院水眠假山憩,屋外两人轻声低语谈论着她的命理。
“她的本命是那镯子?”
不惑男子明黄龙袍,两鬓参着几缕白发,嘴角几许黑夜消不灭的笑意,
“物人的妖灵与他们是一体的。”
白衣的菩生,看不出什么神色,眉宇徒留淡淡的悲结。
“帝君,你应知道该怎么做。”
男子眉间不悦,口气狂妄,繁复龙纹如雕似琢藏在锦袍中,同民间赞颂的仁君大相径庭,应了一句古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想必青史中的君王也未必名如其人。
菩生注视着幔榻上正酣梦初入气息均匀的佳人,惊起曼帘微恙,女子青丝未挽,缠绕着青色缯帛寸寸摇泻,错落交悬的树荫投下阴影。
“可别忘了宿人存在的后果啊。”
他看的入了神,心想拒绝,未待出口,便哽咽于喉。
云休大喝一声,花容失色的挤到我身边。
:“喂!这…这周围怎么都坍塌了?”
我拎起他宽袖,蹭了一蹭他爪子碰过的衣衫处,才缓缓说。
:“是啊,我念咒让他塌的,今天是没(mo)鬼节,你忘了么?”
:“没忘啊,这关你什么事?正看到兴头上呢!”
我握拳抵到唇边,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
:“咳咳,我是主持人。”
他这才恍然大悟,一拍手。
:“换个人不就得了!”
:“……”
我真为仙界的智商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