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尽相思》尘色

1、一

　　“不要——！”
　　澜厌猛地从床上坐起，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
　　梦里似乎失去了什么极重要之物，心被挖空的感觉很陌生，却真实得让人窒息。
　　但终究只是梦而已。
　　澜厌长长地舒了口气，梦中窒息的感觉就淡了，他下床推开了窗，清晨的风带着桃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安详平和得不可思议。
　　跟当年魔神天净作乱时，天地俱黯、众生惶惶的光景确实相去很远。只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中间居然已经隔了千年。
　　明明失去意识前，被魔神戾气击中的剧痛还那么清晰，身体也残留着元神受损后的虚弱感，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一战的每一个细节。
　　澜厌并不觉得自己有失去任何记忆。
　　然而莲倾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然后三千年都过去了。
　　“三千年……”
　　呢喃响起的同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白衣乌发的青年捧着食盒走了进来，看到他站在窗边时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了：“起来了？今天有点早呢。”
　　一边说着，他熟练地将食盒里的东西逐一摆开，而后极自然地在房间里收拾起来，就好像同样的事情真的已经做过无数遍。
　　“莲倾。”澜厌不是第一次叫青年的名字，却还是觉得很陌生。
　　青年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澜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在房间里忙碌着的人。
　　青年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完美的侧脸映衬着眼底一抹清冷，让他看起来如天上谪仙，只可惜身上的妖气却隔了这么远都能感觉得到。
　　等了一会没等到澜厌的下一句话，莲倾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澜厌收回了目光：“你说我失去了一些记忆，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你能再说一遍么？”
　　莲倾的表情一凝。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因为澜厌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同样的问题澜厌已经不是第一次问。
　　莲倾看着澜厌，澜厌也一样看着他，目光中甚至有一丝冰冷。
　　最后莲倾勾了勾唇，又低下了头。他的语气很随意，却带着一丝无奈：“当年你在逃亡时经过这，我收留了你，然后慢慢就成了朋友。后来，你遭了暗算，差点形神俱灭，最后借得浮玉山的法宝，沉睡了几千年才勉强恢复过来，没想到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跟之前的回答一样。
　　不，比上一次要更简明、清晰，似乎已经准备多时，深思熟虑，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细想却又分明什么都没说。
　　暧昧不明的回答让人难以忍受，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澜厌问出了相同的疑问：“逃亡？因为什么？”
　　他甚至已经知道莲倾的回答。
　　然而这一次莲倾却居然沉默了。
　　心中一动，澜厌下意识就追问了下去：“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当年为什么要收留我？你说这几千年里都是你在照顾我……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其实他都问过，也得到过回答。
　　一个荒外之境的主人，收留了逃亡时误入此地的他，后来成了知交。
　　澜厌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答案有什么不满，他只是本能地不相信。
　　“我不过是……”与以往一样的开头，然而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莲倾居然迟疑了。
　　澜厌下意识就逼上前一步：“暗算又是谁的暗算？浮灵山的法宝又是怎么借……”
　　“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莲倾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澜厌闭上了嘴。
　　他看着眼前的人，之前浅淡的笑容也好，清冷的气息也好，似乎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是眉目间掩都掩不住的狐媚，和唇角上分明的嘲弄。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澜厌有些意外，他没有马上回答，莲倾却又一次开口了。
　　唇角一点点勾起，青年的目光变得疏离：“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我说给你听。”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比如，你的目的。”
　　“呵。”莲倾笑了起来，微微偏过头来看澜厌的模样让他看起来说不出的诱惑人，“如果我说，我想把你吃掉，你是不是会比较相信？”
　　澜厌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莲倾也没再说下去，敛了笑意，一脸漠然拿起空掉的食盒转身往外走。
　　澜厌一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先把话说清楚。”
　　如同被触及到了逆鳞，莲倾猛地回身拍开他的手，用力之大让澜厌吓了一跳。
　　“你想听我就说你听！你逃亡是因为围杀魔神天净的时候你丢下几万天兵临阵脱逃跟一个男人私奔了，所有人都容不下你！你被暗算是因为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更因为天庭的人怕留着你是个祸害！浮灵山的法宝也根本不是借来的，而是偷来的！我守了你三千年是因为我喜欢你！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最后一句质问充满了嘲弄和绝望，声音仿佛能直抵心脏，澜厌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莲倾的胸前剧烈地起伏着，他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只是死死地回视着澜厌，困兽一般。
　　“我……你……那个人……是你？”澜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话问出来的，他只知道，他问出口的瞬间，莲倾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
　　诡异的沉默突然弥漫，两个人微妙地僵持了起来。
　　最后是莲倾先动了。
　　往后退了一步，却再无退路，他只能狼狈地伸手去摸，很快就扳开了门，逃也似的闪身退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门掩上。
　　这一次澜厌没有再追。他只是一直看着被掩上的门，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莲倾却觉得有可怖之物在背后追赶着自己。
　　他不敢跑，脚步却无法控制地一步快过一步，直到身体再支撑不住，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扶墙，人却已经往前摔倒了下去。
　　疼痛传来，莲倾闷哼一声，反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就忍不住笑了。
　　“真是够难看的。”他对自己说。
　　从早上开始一直压抑着的不适好象彻底爆发了出来，他干脆瘫软靠到了墙上，回头望着来路。
　　因为拐过了弯，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人的房间了，也听不到一丝动静，那个人似乎没有追上来。
　　明明觉得恐惧，现在却又觉得有些微小的失望。
　　莲倾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那些话本不该说的。
　　结果因为身体太难受，忍耐也到了极限，被问急了，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
　　——我……你……那个人……是你？
　　不该说的都说了，该说的却没有说。
　　澜厌最后问出口的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莲倾甚至觉得自己又看到那个人的表情。
　　震惊、慌乱、不敢置信，还有极细小的嫌恶和抗拒。
　　“啧，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放下手，看着虚无的天空问。
　　没有人回答他。
　　过了很久，莲倾终于扶着墙爬了起来，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茫然和脆弱。
　　“反正……不管再过多少年，沈觅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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