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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花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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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书房的椅子里,他看着手指间那方硕大的官印,上下看了看,唇角忽然一丝苦笑,不禁喃喃念道,“明月啊明月啊……若果此时你在就好了……”
他话音尚未落下,只听得外间小院里忽然就传来衣袂破空的声音,萧无应愣了一下,再抬头,看到明月气喘吁吁的落在了他面前。
明月在城外被人阻了一下,绕路而回,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人来人往的清早,纵马狂奔怕踏伤了人,她足尖一点马镫,借力飘出去,身形兔起鹘落,向萧无应的县衙奔去!
她来的太急,在院子里找了一转,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萧无应。
看着萧无应没事,她松了口气,刚要说话,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咽喉都有点儿疼,一抬眼,萧无应已经端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顺了顺她的背,“先喝水。”
明月咕嘟一口喝尽了茶,无应才又端了一盏酽些的茶给她。
明月这才顺过气来,抬眼看他,看了片刻,唇角轻轻一弯,“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无应温和一笑,取了方帕子给她,明月身后洞开的门冷风一吹,他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关上门,把明月按到椅子上,细细问清楚,知道楼玉宵还和沈沉鱼在一起,他只一皱眉,想了想说道,“还不防事,玉宵素来都比我们两个机警,如果有什么危险,他断然不会就这么贸然跟去的,再说沈沉鱼这次算是刻意露的行藏,摆明车马是要官场上解决这一干事,也不会怎么样玉宵的。”
说完之后,他看向明月,眼里流露出几分关心,“倒是你,被人伏击没事吧?”
明月摇头,玉白的指头捧着白瓷杯,分外的显出温润之色来,她想了想,沉吟道,“伏击我的人并不想取了我的命去,似乎只是逼我改道,但是我晚了一个时辰过来,你这边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呃……你被革职了不算……”
她看了看萧无应面无愠色,便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去找阿宵?”
他摇摇头,“现在不知道玉宵人到底在哪里,还是等等好了。”
说完,他坐在椅子里,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盒子在掌心把玩,看着盒子里那块彩漆碎片,萧无应小心用指尖拈了出来,左右观看。
这个案件毫无线索,唯一的头绪就在这几样小东西上,却也是有线索等于没线索一般。
明月也暗自思忖,楼玉宵又没有回来,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思说话,房内一时沉寂下来,萧无应玩着玩着,忽然指尖一疼,碎片边缘刺入了他的指尖,血流出来淌在了彩漆碎片上。
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决不能污了,萧无应急忙抓了帕子来擦,哪知却一点也擦不下来,他诧异之时仔细看了,发现血居然全部渗进了彩漆碎片,一丝儿也擦不出来了。
血怎可能渗得这么快?他心下大奇,立刻召唤明月来看,明月和他一起端详那块彩漆片,过了片刻,明月有些犹豫的开口,“无应,你觉不觉得……这红色的雷云纹路……似乎更鲜艳了?”
萧无应仔细看去,发现彩漆片上云雷纹分外鲜红灵动起来,竟如同鲜血生生染就一般,连底下黑中透着暗红的底色都隐约明艳。
不知怎的,萧无应看着陡然鲜亮起来的云雷纹,只觉得心里一寒。
“……蹊跷——”他慢慢的咬出这两个字,明月的脸色也是一正。
萧无应托着那片彩漆,看看指尖伤口,又挤出来几滴鲜血,滴在彩漆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定定的看着,看到几滴鲜血地上去有如水滴在油里,立刻渗了下去,明月拿指尖一擦,木片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触手干得和风干了好几年一般无二,只是上面云雷纹竟然隐隐有了生命一般,看得时间稍长就觉得鲜红如人血一般的几道痕迹蜿蜒盘旋,令人不禁浑身上下一阵恶寒。
“……这种东西,大概真的只有刘寄奴那小子才分辨得明白是什么了。”萧无应重又把彩漆收回了盒子里,轻轻叹了一声。
“我们从阿宵园子里出来的那天我就命人去寻他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明月皱着眉,几乎也想叹气了。
萧无应却笑了,“刘寄奴从来神出鬼没,一向是要找他没踪影,躲着他定然碰上,这事情急也急不来,只不过那家伙最爱勾栏赌坊一类地方,倒该留意去找找。”
正在两人闲话的时候,外面有下人和楼玉宵一起进来,明月向楼玉宵招手,正要告诉他关于这木片的事,却只听到楼玉宵带着金属颤音的三个字,“出事了。”
在听完楼玉宵说完发生在潜凤山庄的灭门血案之后,萧无应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月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一阵的发寒。
窗外有一点早开桃花摇曳,明明是万里金阳洒了满地暖光,这小小书房里却酷寒得仿佛严冬。
“……这案子棘手到这样……即便是沈沉鱼也该头疼了。”明月有些出神的喃喃说道。
萧无应没立刻答话,他反复回味楼玉宵的话,想了片刻,追问道,除了这些,还看出什么了?”
楼玉宵轻轻摇头,“当时那种状况,也没有什么工具,能看出什么来?我现在唯一疑的,就是说不定这些人都先中了什么药物,不然潜凤山庄家传剑法岂是吃素的?庄上下除了幼儿,有几个不会武的?能将这样的潜凤山庄灭门灭得毫无声息,我觉得,必然是中了什么药物,不然断然做不到这样。不过我当时来不及检验,我走之后,沈沉鱼知道我肯定没有完全说出实话,必然要召集仵作检验,到时候他肯不肯让我们知道消息还在两可,这事儿真麻烦。”
萧无应只是在想,能计算得如此巧妙,在他们和沈沉鱼周旋的时候一举杀光庄内所有的人,偏生现在潜凤山庄是在沈沉鱼手里,自己硬闯不得,真是一筹莫展,他长叹一声,“一夜之间,灭门血案,快刀断喉、无人目睹——真是让人听了心里都发寒,做这桩案子的人,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好周密的心思。”
“还有一句,好大的势力。”明月淡淡补充,可以调动如此多高手,又公然从沈沉鱼手里杀人,没有偌大势力作为后台,可是绝对做不到。
“不过,先进去也不一定没有好处。“楼玉宵慢慢的说,阳光从他背后的窗纸里透过来,茸茸的成了一层,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丝袋,放在桌上。
这丝袋是海底鲛人的鲛珠纺织而成,袋做透明,不必打开就能看到里面的物事。
几片桃花花瓣。
刚刚从枝头摘下,还娇艳无比的桃花。
这几片桃花若出现在闺秀扇间,美人香囊之中,毫不出奇,可是,它们却出现在杀人现场。
“我是在一个丫环的额间看到这几片桃花花瓣的。滴血未沾,滴尘未染。”楼玉宵坐在位子上,轻轻一扬掌心那柄扇子,微微一笑,“你说,有趣没趣?”
丫环?萧无应脑中急转,转头立刻去拿了当时做的人物册,取出来给楼玉宵,说道,“玉宵,你看看,这里有没有那个丫环。”
楼玉宵快速的翻了一转,指着其中一个丫环肯定的道,“就是她。”
明月也凑过头去看,楼玉宵指的是赵氏的一个陪嫁丫环,旁边文字标明,这丫环是赵氏的心腹,平日里是潜凤山庄内院不冠名的大总管。
看起来也不过是富贵人家一个三等主子,普普通通。
为什么只有她的额头会有这几片桃花落下?
楼玉宵继续说道。“这丫环仰面而死,额头上落着这几片桃花,绝对不是自己能弄上去的,必然是死后洒上,如果你是杀人凶手,如果没有特殊意义,会这么做吗?”
想了想杀人者仓促的杀人时间,明月和萧无应都摇了摇头。
如果他们是凶手,断然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也许凶手这么做,真的没有特殊意义。”楼玉宵慢吞吞的说,他俊美的容颜上有一丝非常模糊的愤怒,“因为凶手说不定是疯子。”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论动机为何,如此轻贱人命,就是疯子!”
这两天明月和无应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唯独楼玉宵,从来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偏又看惯了断肢残臂,一顿饭倒有一半进了他肠胃。
无应陪着他饭后漱完口,自己到厢房去看公文,把书房让给他们两个下棋,才下了几个子,忽然就听到院子里脚步纷沓,接着是县衙正门吱呀呀的开了,两人对望一眼,现在已是掌灯时分,有谁来访会让无应开中门迎接?
明月把棋子一掷,向外走去,楼玉宵好歹还喝了口顺气茶,拖起两件风裘随后走出。
楼玉宵把白狐风裘披在明月肩上,两人从跨院里向外看去,正看见萧无应一身天青色七品鸂鶒官服,头戴乌纱帽,疾步向门外迎去,门外是一队仪仗,在肃静回避牌后,中间拥着一匹雪白骏马,马上一位官员,一身天青五品白鹇官服,看着萧无应出来,在马上从容一点身,姿态说不出的娴雅风流,更加上眉目若画,如果不是一身官服,几乎要让人以为是个女伴男装的佳人了。
明月和楼玉宵听得来人的长随清清楚楚的报道,“钦命浙江道提刑按察佥事沈沉鱼来拜——”
楼玉宵听了一怔,看着萧无应引着沈沉鱼入内,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明月却一笑,“先不管其他的什么,阿宵,即便不是今天,我也保证沈沉鱼必然还要请你回去。”
楼玉宵诧异的看她一眼,仔细一想,忽然就想明白了,不禁拊掌大笑,“没错没错,他必然要来寻我!”
这次沈沉鱼是以官场形式拜会,楼玉宵和明月不是官身诰命,不能擅入,只有萧无应一人引了沈沉鱼来到后堂坐下。
沈沉鱼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萧无应一样,和蔼可亲的问了他考评政声,寒暄了几句,话题一转,笑道,“萧大人也应该接到府衙的咨文了吧?”
萧无应在座上一躬身,点头对应,“卑职已经接到了公文。案卷卷宗都已封好。负责经办此案的书办和衙役仵作等人也都聚集好了,就等大人交割。”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串案卷的钥匙,递给了沈沉鱼。
沈沉鱼摩挲了一阵光可鉴人的钥匙,笑着收了起来,安慰了萧无应几句,要他即便被革职也不必担心,定然会有起复的一天。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萧无应只点头称是,末了到了最后,沈沉鱼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道,“下官这次一路行来,宁海县治理得颇是繁华,足见萧大人用心,我路过一座叫快雪楼的楚馆,这华灯初上时分就丝竹管弦大作,下官这次了结了这桩案子,可一定要赧颜请萧大人做东,扰了这快雪楼一席呢。”
萧无应心里一动,只眼波淡淡一个涟漪,笑着应了,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官腔,沈沉鱼去文书房对验文书,萧无应叫来下人,让他立刻前去快雪楼打探消息。
过了多半个时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回禀道,快雪楼三年前离开的花魁姑娘这遭回来,五天后要重登快雪楼献艺。
这个花魁姑娘,名叫桃花——
并且,她是凤潜亭曾经的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