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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二十 ...


  •   相川在车途上托著颊尖看窗外车景,马路外一楝楝乳白色的砖楼蒙上厚灰,楼宇的三楼外墙往往挂上灯泡招牌,在夜晚亮了灯,蓝红色的字一下一下地闪,有许多的字灯旧了,偌大的字里暗了一两个灯泡,钢牌下是一块白版,写著出租字样。

      公车停站了,三几个乘客快步渡出车厢,她在下一个站才下车。相川趁著空閒已模好待会儿要向流川说的话,都是一些婉转委曲的演辞,难得她良心不安,自认理亏。她打算回家後立刻拨电话给他,约他见面,和盘托出她的意愿。她打算把他约在咖啡厅里,希望藉著客观环境把分手的气氛维持良好。想著想著,相川突然淡淡的苦笑自嘲,垂头扳扳指甲,她能想像流川再怒也不过是冷笑一声拍桌离开而已,他向来不会吵闹。

      相川打算跟他乾脆俐落的断了,反正她对於流川而言也是可有可无的。他纵明言爱她也只淡淡道来,他再温柔也让她觉得不够。相川恼怒的攒上眉,仙道永远是在乎她,永远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哄她,流川却总是触怒她、把她放在篮球之後。也许流川主动跟她交往实在因为挂念他的母亲挂念得狠了----他说过她长得像自己的母亲,望梅止渴,如此而已。然而她到底不是!相川为了寂寞接受他,流川为了思忆母亲接近她,这段爱情建立在扭曲的精神上,本来就应该断的。

      应该断的!这样一想相川彷佛理直气壮了。她吹著口哨下车,脚步陡然轻松起来。可是当她踏上公寓的後楼梯时,满腔正气却瞬间烟消云解。

      「你终於回来了?」流川稍稍侧过头朝她一笑,乌黑色的瞳依然是冷的,像小河川的溪水般冷得扎痛人的指尖。那双清亮的瞳下悬悬凝挂一线淡笑,不灿烂,但很难得。

      「甚麽事?」相川心下微蹙,料不到会在这麽突兀的情况下遇上他,那些本来要说的演辞顿时挪在一边,不好意思劈头就提分手。流川扭扭锁牢的门把,道:「进去才说好吗?」

      相川勉强的笑了笑,在口袋翻出钥匙开门道:「我不知道你会在我家门前等我。」她把钥匙丢在鞋柜上,看看暖水机还有沸水,便给他泡一杯热茶,道:「等了好久吗?」「一会儿。」流川瞟瞟沙发的空位示意她坐下,道:「你过来。」他平日说话也这麽冷洁简短,相川早习以为常,现在她却局促不安, 虽然端端正正坐在他的身旁,心里毕竟吊了七八只铁筒,悬在半空中恍盪。

      流川不为意她的惶惑,替她戴上手链,道:「我打算在圣诞节时送给你,可是你不在。」相川摇摇手腕,手链上的穗子在她的腕下轻轻颤动,一线一线的,像拱门里垂下的流苏,拨动时发出一阵柔悦当琅声。相川看著手链, 心腔噗通噗通的跳,久久不能平伏。

      「圣诞节时…?你有来吗?」流川搔搔头,道:「哦,晚了两小时。」这样好像说得自己巴巴赶来看她,流川不禁微微的腼腼,当下叠著臂膀移过脸去,待脸上红晕稍过,他方回头偷偷瞟她一眼,看她的样子暂时不会脱下来的。

      「老板说你会喜欢这玩意儿。」流川到底是第一次掏腰包送礼物,他不会挑,只怕她不喜欢,系上她的腕前还有几许犹豫。相川噗嗤一笑,道:「傻子,他不吹嘘便做不成生意了,亏你还相信。」流川道:「我看你挺喜欢的。」相川微笑不语,流川看著她,眼里沉沉的闪砾著一点光,彷佛在期待甚麽。最後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道:「相田彦一有甚麽要事跟你谈?」

      相川防不著他突然有此一问,笑容倏地结了僵,总算她的才思敏捷,忙乱中苍促整理头绪,道:「你说甚麽? 我不明白。」

      流川轻轻放下瓷杯,冷眼俯视红茶里恍动的深棕色茶涡,在茶涡里看见自己抽搐的面容。他拿起小铁匙拌散茶面,感到旋涡里的抽搐渐渐爬上了脸。「圣诞节当天相田来过,不巧跟我碰了面。」相川听得毛骨悚然,胸膛的不安遂点亢大扩张,流川扬头睃她一眼,寒森森的笑著,凉的辛酸,看著叫她手足无措,她拿起瓷杯喝一口茶,却猛地想起她并没有为自己泡茶,那是流川的杯子。她急忙丢下茶杯,惶乱间热茶盪湿了桌,一滴一滴从几角边往下渗。

      「他说,相川前辈你的家道很阴暗复杂,即使你决心为仙道学长洗脱锐华,但是黑与白很难相容,要是你真心希望他活得好,趁现在该彻底离了他。」这些话是相田为了仙道著想,统心剖肺作出的请示婉求,也许荒寥多事,但听来该有几分稚嫩的真诚,此刻由流川叽笑著娓娓道来,相川只觉刺耳心酸,道:「彰向来活得很好,那小混蛋说谎不打草稿,一派胡言。」流川冷笑道:「相田的确是小混蛋,但是不是胡言也未可知。」相川厉然一瞥,道:「你想说甚麽就直接说,拐弯抹角的,算甚麽?」

      流川道:「我没甚麽好说,你要隐瞒我也不想追问。」相川著实被触怒了,大声道:「你说!你说!」「为甚麽你跟仙道分开?你不是很爱他的嚒?据相田的形容,当时的你简直像母犬一样痴缠。」

      相川霍地站起,气得满脸通红,如瑶璞浮朱,白晳薄透的颊肤下的血液几乎涌出皮层。「我想你说话不妨尊重一点,字眼斟酌斟酌再用。」

      流川道:「我只是作具体化形容而已。」他的眼梢一扬,道:「坐下来,站著不好说话。」相川鼓著气坐下,两唇喃喃纠动,乍看下彷佛在嘴嚼自己的舌头。流川掏起一点茶水,看著它从铁匙边往下流,道:「你当真不肯说实话吗?」「我不知道你要听甚麽!」

      「相田告诉了我一段有趣的故事。」流川放下铁匙,发出冷冷的刺耳的“锵”一声,阴沉的瞳子毫不掩饰对相川的嘲弄,进一步挑衅她的理性底线。「原来半年前你的仇家接连两次企图谋害你,却差点杀了他。你惶急吧?他们对你作出威胁,甚至危害到他,你不能不反击,被人欺压到头上还保持缄默不是你的个性。你一向是能干的,那些小喽罗已经摆平了吗?嗯?你要跟仙道复合了是不是?」

      相川紧握两拳按在大腿上喘息,脸上由红转青,她恶狠狠的呸一声,怒道:「相田告诉你,你就信了?我告诉你这不是事实的全部。我是受到谋害,还差点连累他,但我没有反击,你以为摆平小喽罗事情便告终了吗?□□的事你了解多少?不懂就少充!我就讨厌你这样!」

      流川放下茶匙,神閒气定的倚在咕臣上看她一脸铁青,叠著手道:「你讨厌甚麽?」相川一下一下的深呼吸著,道:「彰从来都不会要我这麽难堪!你明明知道这是我的疮疤,你偏要揭破!」流川的眼棂一眨,一副竭力按捺怒气的模样,道:「你很难堪?既然你跟仙道同居了四天,再难堪也值回票价。」

      「你少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在你心里是甚麽货色,我晓得!我甚至比不上一场比赛、一个篮球。要非我跟你的母亲相似,你大抵看也不多看我一眼,你只是利用我填补你的童年缺陷!」她随手拿起一个咕臣朝他掷过去,吼道:「流川枫,我不是你的母亲!」

      流川移开她扔过来的湖水绿色绒毛咕臣,看见她清灵幽亮的眼睛蕴酿著一腔泪水,长睫一眨,泪珠噗噗滑落,她举手拭掉泪水,凤眉紧蹙,楚眸含恨,神色间甚极哀怨。流川顿觉她的眼泪坠到胃里,沉甸甸的,立刻就心软下来,嘴上却偏偏要强,冷笑道:「我很清楚你是谁。」

      相川深呼吸著尽力把激亢的情绪冷却,闻言怒火又往上冲,道:「你不清楚,你以为你很爱我,可是你爱的是你的母亲。你不爱我。」「你在乎吗?」

      相川一愣, 顿时弄懂他的含意。他是多麽诡毒的人!只要她承认她在乎,她的地位将变得卑微,原来她的花样再多也不过跟那些花痴一样留恋他。「我终於弄清楚为甚麽当天晚上你只撕了我的衣服。」相川抱著膝盖,把头挌在沙发边,眯著满满溢出不屑神色的瞳仁,特意把话说得刻薄尖,嘴里还啧啧笑著,道:「你再深爱你母亲也断不想跟她上床,的确□□是挺恶心的,我明白。」

      流川大怒,横手把瓷杯扫落地上,砰琅砰璫的碎了一地,道:「你拿我当傻子?当晚真的干了,你会把我看成仙道。要是你这麽希望跟他睡,你就去啊,我不会阻拦你。」

      相川唧唧大笑,道:「你有这麽天真吗?我跟他同居了四个晚上,同床共寝,况且他不是你,他没有把我看作母亲。还是你以为晚上他睡客厅,我住睡房?」她格格娇笑,柔言细语的加添一句:「我完璧的身子只有他看过,一年前看了。」

      这次论到流川脸上变色,胸膛的一撮怒火烧殁了理智,劈头就给相川一个耳括子。他万万料不到相川拿这一档事气他,只气得手冻足冷,喉咙哽塞著说不出话。相川掩著红肿的半边脸,辣辣的刺痛著,她拨了拨头发,解下刚系上的手链,道:「本来我烦恼著怎样提分手,现在看来你亳无异议。」

      她把手链放在茶几上,流川看著她摔门而去,剩馀一室空寂。他猛地踢翻桌子,把脸埋在掌心里。下午的冬阳灿出冰冷的光芒,从他的脚尖慢慢往上攀,攀到掌心时化作一小洼水洂,流川举起衣袖拭净脸庞,那洼水洂沾湿了他的嘴脸。

      他没有爱过甚麽人,只有他的母亲,还有相川。

      他记得童年时母亲抱他到公园赏雪,她握著他柔嫩的小手,道:『枫,是雪啊。』母亲的嗓子是温柔的,随著她消失在浩浩澄雪中,她的声音成为他的血液,脉脉在体内奔流。

      在二丁目球场首次遇上相川时,她只是一个冰冷而美丽的女人,互不相识,她在他的生命里匆匆一过,起不了任何影响。然而她加入了篮球部,她跟他同一个级别,相川莹子这个名字叫他旋即记住。他在意她的喜怒,他愿意为她妥协,初时流川只道自己莫名其妙,後来才明白这叫心动。

      流川知道相川很爱仙道,却不爱他,即使让他亲吻搂抱也不过因为寂寞,也许还有一点感动,毕竟有一个男人为她受苦是难得的,女人都虚荣。以前也有男孩子为她自残服毒,可那些是孩子气的行为,不算数。流川是成熟的男人,他为她吃苦是浪漫的。纵管她心里爱著旁人,但为了这一点,他变得可爱起来。这是事实,但是他讨厌承认。

      昨天他亲手把音乐盒还给睛子时,乘著左右无人,他忍不住问了:『要是仙道在湘北,你还会看上我吗?』问过後他立刻就深自懊悔,他不愿意让旁人知道他多麽嫉妒仙道,不只为了这个人永远拿掐著相川的心思,也为别人往往给他封上“天才”的称号,这一个称号相川也深深认同。睛子一笑,道:『缘份上天注定,勉强不来。』

      旁人说一段感情需要浸淫,随和平淡的爱才能细水长流,流川的爱是炽烈的,火一般的汹涌烫手,也许刺激,也许叫人疯狂,可是却往往灼痛了她。他和相川是最接近的人,一样有与别不同的童年,这段童年为他们长了角,两双倔角相碰,终於只有受伤收场。

      流川从储物柜掏出她的“彰”字项鍊,放在掌上细看,它在灯管下冰硬的泛光。三井在水喉边扭湿毛巾擦脸,走进更衣室里看见流川对著相川的项鍊发愣,道:「她走了?」流川慌忙把项鍊塞进裤袋中,假装收拾背包,道:「跟你无关。」三井也打开储物柜更衣,道:「莹子不是故意的。」「我说过跟你无关!」

      跟相川分开後,流川的心情烦乱不已,夜难成眠,心腔鼓著一团不灭的火无法渲泄,现在竟冲著三井而来。他狠狠的打凹储物柜门,死灰阴沉的眼被怒火燃起耀光,怒道:「莹子的事你懂多少?你别触怒我!」

      三井冷冷的笑,道:「她跟我谈过你。」流川精光四射的瞳里此刻只有三井蠕蠕张合的嘴,鼻头酸溜溜的,眼棂一辣,险些儿哭了出来。他立刻转过身去作势洗脸,省得丢泪时顺道丢人。「圣诞节前她来找我,对我说要是有一天她跟你分开了,一定要告诉你她很感激你陪伴著她,她是因为你才支撑得住的。」那一天她很平静的说著,向三井谢了礼,道:『不管我们会不会真的恋爱上----除非我们的性格作出协调的改变,否则我们不可能长久。』

      这是相川看出的未来,他们都要强,决不会有善终。流川突然觉得要是当天他老实承认他嫉妒她处处为仙道著想,气恼她撇下他跟别人同住四天,这四天,他天天站在门外等她回来。如果当天有告诉她,也许她不会走。

      他骑著脚踏车飞驰而出,疯了似的不断往前踏,直至在公园外的马路摔了车,溅了满身的泥泞,感到自己实在窝囊透顶後,他才敢伏在公园的乳红色栏栅上放声大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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