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花佛]不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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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临近长安，少林则近洛阳。
其实就算两个门派离得很近，万花弟子也鲜少有来少林的。更不必说，是入了恶人谷的万花弟子。
净照无意识的捻着佛珠，看着自顾挥毫作画的晏落白有点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在小沙弥的窃窃私语中走了上去：“这位施主……”
晏落白把目光依依不舍的从面前的大佛上移向面前披着袈裟面容清秀的小和尚：“在下万花画圣门下晏落白。”
净照在对方打量的目光下很紧张的抖着手继续捻动佛珠：下山回来的师兄说过，万花弟子都生得很好看，有的更是像画中人一样，他却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静心诀：“不知晏施主此来我少林，所为何事？”
晏落白从怀中取出自家师父的所写书信：“久闻少林佛相庄严，我想在少林接住一段日子。”
净照接过书信，双手合十微低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抬头看着晏落白，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还请晏施主稍待，容小僧将画圣的信交给师父。”
在江湖孤身闯荡了一年多，心神俱疲的晏落白怔了一下：“……多谢。”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笑容了。这个小和尚，好像很有意思。
在少林的生活比之他原来在谷里的失色许多，晏落白过了十几天才渐渐习惯每日早起习武，抄写经书，飞到山峰上席地而坐看太阳慢慢落下去，然后为佛像镀上一层暗金色。晚上点灯继续作画。
其实还好，他还没有很想念在谷里的日子。
但净照还是很贴心的担心他觉得无聊，每天向新入门的弟子交待完要做的任务以后，就陪着他从俞村逛到藏经阁。
偶尔晏落白心情极好，拖着净照坐到大石上喝酒。当然，是他喝，净照只会拨动念珠默诵佛经。
有时候喝酒不必与人同饮，晏落白也只是喝到薄醉就不再继续喝了。净照就叹气把人背起来。
“小和尚。”晏落白双手环住净照的脖子，头抵在净照耳边。
“恩？”晏落白的头发蹭的他有点痒。
“小和尚，你是不是该出山门游历了？”晏落白在他耳边哈了口气，净照身子一颤，耳朵通红。
“是。”说到这个话题，净照又忍不住要叹气，他踟蹰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万花？”
晏落白从他背上跳下来：“我大概大半个月后离开少林。”
却不是回万花。
小和尚抿抿唇：“难道你要去恶人谷？”
“恩，我准备回恶人谷看看。万花谷是世外桃源，恶人谷却说不定有什么变化。有机会你去恶人谷，我带你去听谷主的笛子……”他垂眼，自己轻声笑了笑，“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
万花对门下弟子入浩气或者入恶人从没什么看法，少林却不是。这小和尚看起来就文秀，想必担不住来日同门师兄弟怒目而视。
晏落白摆摆手：“好了好了，走，跳梅花桩去。”
“……恩。”
然而直到离开少林，晏落白也没有跳完梅花桩。
但凡出少林，难免要路过洛阳。可惜洛阳早已不是当年的洛阳了，晏落白虽然说着要回恶人谷看看，其实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因此陪着第一次出山门的小和尚安安稳稳过了洛阳武牢关，恩，他觉得难得的安稳了，净照却脸色苍白，一路上不知念了多少遍往生咒。
果然，这小和尚心思纯澈简直如同坐纯阳论剑峰顶那一捧经年不化的雪。晏落白摸摸自己腰间的笔露出苦笑，下次还是处理得再干净点。
净照心情平静下来一些，不免想到这一路晏落白神色冷淡。对人命这样冷淡，想来是因为见惯。他有点不知所措的将双手交握，想不出怎么安慰晏落白才好。
“小和尚，我们今晚赶路到天策残部驻扎的营地休息。”晏落白将水壶递给他，“你准备去哪游历？”
净照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没想好。”他垂下的手捻动了几颗佛珠，“我能、暂时先跟着你么？”
“……你没想好，那我们从洛阳经枫华谷去长安吧。”晏落白含笑，“我于长安有故人，我回恶人谷的时候，正好托他照料你。”
小和尚在夕阳下低垂了眉眼：“……你为什么入了恶人谷呢？”
他盯着那个人鞋子上的绣花一直等到仿佛那真的开出了朵花，也没有听到晏落白说一句话。
自从那天他在武牢关外问晏落白为什么入了恶人谷，晏落白就比在少林时沉默许多。
净照有点不知所措，直到两人终于到了长安。
晏落白是将净照揽在怀里双骑带着人进的长安内城，对一路上的打打杀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一次净照听见有人乞讨食物，忍不住拉着他袖子不忍的看他。
晏落白面无表情控住马跟着他下马冷眼看着他将包裹里的粮食分给路边乞讨的蓬头垢面的女子，只是在女子快要扑到净照身上时，突然挥手杀了头饿狼。
女子便讪讪的将已经暴露出来的匕首收了回去，几乎是用抢的姿态拿走了净照手上的馒头然后转身跑走了。
晏落白出手太快，净照还有点反应过不来：“……她为什么要拿匕首？”
“因为她知道你还有粮食没有拿出来给她。”晏落白将笔别回腰间上马对小和尚伸出手，“走吧。”
小和尚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瞪圆了眼睛：“她要杀我？！可是我若将粮食都给了她，我们要怎么办？”
“所以她想杀了我们。好了，走吧，进了内城就好了。我刚出谷时也和你一样，以后你慢慢就会习惯的。”他伸手把净照拉上马，“你若是不想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连你尸骨都找不到，还是多些防人之心吧。”
净照沉默着没有答话，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你也遇到过这种事？”
“恩。”晏落白眯起眼将马缰握得更紧了一些，“坐好，我们快些进城。”
净照于是抿唇不再说话。
两人可以看得见长安城门的时候，晏落白突然抬手遮住了净照的眼睛：“别看。”
净照下意识闭眼，随后感到晏落白手心的温度。他全部注意力都只在此，等晏落白将手拿开时，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们刚刚过了护城河。”晏落白只是这样回他一句，没有再解释。
护城河？想必是有什么东西不适合他看。晏落白这一路虽然比在少林沉默得多了，待他却和在少林时一样温柔。
净照看着长安内城几乎称得上繁华的景象有点不敢相信：“所隔不过一道城门，怎么会这样？”
晏落白冷笑转开话题：“我们去西市住一晚，然后我回恶人谷一趟，说是游历，你在内城看看也会懂很多事。等我回来，我还可以带你去万花谷看看。这天下再没有比万花谷更好的所在了。”
这个小和尚比他幼时见过的纯阳宫那个不谙世事的小道童还不适合在如今的江湖上行走，结束了门派游历，他再将人送回少林吧。
净照无奈的笑：“上次有个五毒教弟子也是这么说的，唔，还有唐门弟子。”
“说我万花谷四季如春恍如仙境？”晏落白挑眉。
小和尚忍笑摇头：“不是，他们都说自己的门派是最好的。”
然后他意外的看见晏落白孩子气的鼓了鼓脸：“万花谷不一样。”
单看长安西市，绝看不出丝毫大厦将倾之势。晏落白拎了酒将净照托付给故人照料，净照犹豫再三：“……我想跟你去恶人谷看看，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会入恶人谷。”
一身风尘刚刚沐浴过的晏落白一怔：“跟我去恶人谷？我会入恶人谷，是为一个故事和一句话。”他擦拭着自己的长发，“但是你不应该去恶人谷，少林，和万花也不一样。”
净照目光坚定：“我想跟你去看看，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晏落白便也不再劝：“随你。那么我们明日启程，内城有马车送我们去。”
恶人谷……原来是这副样子。
净照失望的将目光从穷山恶水上收回来：“不说万花谷，就说少林，也比这里好太多。”
晏落白突然纵身跃到恶人谷入谷处延伸出来的一块大石上，笑容是净照从未见过的张扬明艳，他倏尔弯起小指放到唇边吹出急促的短音，不远处便有人笑骂：“晏小子回来了，谷主的笛子又要换一根了。”
另一人摇头：“折了谷主的笛子有什么用？晏小子，你还是教谷主怎么好好吹笛子吧！”
晏落白就立在大石上大笑，小和尚仰头看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
他又飞身下来：“怎么，谷主的笛音还是如我离谷时一般么？少谷主怎么忍下来的？”
“少谷主在小少林，轻易不到谷主屋子里去！说起来，不止少谷主离谷主的屋子远啊……”
晏落白笑着摇摇头，唤出马儿伸手将净照拉上马：“走，我带你去看块石头。”
那是一块刻了八个字的石头：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自从踏进恶人谷，晏落白整个人气势都与平日不同，若说往日他是一柄入鞘的剑，一进恶人谷，就将剑鞘拔了，锋芒毕露，叫人明知危险也移不开眼。
“这就是你说的那句话么？”净照伸手摸了摸那块石头，不知什么人在这样的巨石上刻了字，笔锋凌厉。
晏落白拉了拉马缰催马儿向前走：“不是。”
“那那个故事呢？”
“那个故事啊……”晏落白忽然叹息一声，那声叹息很轻，落到净照心上才变得沉重。
晏落白在江湖上孤身闯荡一年多，他出万花谷却有两年了。刚出谷的时候，他在洛道顺手救了一个小道士，也是出门派历练，索性就结伴而行。
那个小道士张口闭口不是他们大纯阳的剑，就是浩气盟的故事。一路拖着晏落白到了南屏山，还想让晏落白也跟他一起加入浩气盟，号称要用剑杀尽天下恶人。
不巧将要到万花谷画圣生辰，晏落白自从出谷，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都想送给他师父和师娘把玩，何况是这样的日子。他想着南屏山比其他地方安全，就让小道士留在南屏等他回来。还答应回来时给小道士从纯阳宫带新的道袍，还有扬州的糖葫芦，藏剑山庄的新剑……
“他是我出谷以来第一个朋友，我几乎装满了师娘新给我做的梨绒落绢包。而等我回了南屏山，向隐元会打听他的位置，得到的消息却是他死在浩气手里了。”晏落白脸色未变，净照将惊呼掩于唇齿间，再仔仔细细看着晏落白：“……你若是伤心，这样郁结于心十分不好。”
晏落白嗤笑一声：“呵，郁结于心？”他取下腰间的笔递到净照眼前，“我怎么可能郁结于心？我问了隐元会，他怎么会和浩气起冲突。隐元会告诉我，他在南屏火烧了一个山寨，被浩气的人撞见了，起了冲突。”
他将手收紧：“起了冲突？起了冲突怎么至于他死？起了冲突怎么至于他死了还被缚在柱子上曝晒？！”他想起来至今还恨得咬牙切齿。
净照有些迟疑的开口劝道：“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与他结伴而行近一年之久，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柱子上解了他尸体下来，先带他从南屏山去了浩气盟，亲手将他并我带回来的那个包裹，葬在了浩气盟。”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染血的剑穗，“然后我去了赤马山浩气盟营地，要浩气盟将当日与他交手的人都交出来，他们不肯，我就堵在赤马山路口，但凡敢出门的我都直接打到他们回去为止。一面又传信拜托隐元会将浩气盟以多欺少的消息散出去，隐元会就是这点最好，据点多，消息传得快。守了四天，便有十一个人站出来说，是他们杀了我好友。”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净照的脸色，见小和尚神色虽然有些难看，但目光中并没有谴责，他才继续往下说，“然后我杀了这十一个人，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不想回万花给师父师娘惹出祸端，就入了恶人谷。”
净照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才道：“……你为的那句话，一定是‘随心自在,唯我大恶人谷’了？”
“不错！”晏落白抚掌大笑，“生不生，故不故，胜不胜，负不负，随心自在，唯我大恶人谷！”
他一低头撞进小和尚十分专注的眼睛里，怔了怔，将头转开：“我去见见少谷主，若是谷中无事，就回万花将我在少林画的画交给师父，你是同我一道，还是我将你送出恶人谷以后你自去游历？”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净照毫不犹豫。
晏落白笑眯眯摸了摸他的光头。
小和尚瞪了他一眼，见晏落白还是继续摸，也就不管他了：“我以为浩气盟都是正义之士，盟主更是个大英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晏落白一扬眉：“不，谢盟主确实是……只不过这几年加入浩气盟的人越来越多，他哪里能一一管过来呢？我大恶人谷尚且不都是恶人，浩气盟难道就能个个是善人？”
话这样说，他还不是入了恶人谷？
小和尚又瞪了他一眼。
莫雨对晏落白带回来一个小和尚的事还是有点好奇的，谷中人大多畏惧他，人前叫一句“少谷主”，人后就是“小疯子”了。晏落白虽然在谷中不惧什么人，却又格外的注意身份地位，用晏落白的话，就是“我在万花谷中长大，早将‘尊师重道’四个字刻在骨头里了”。
所以晏落白是难得待他不远不近的，两人反而交情不错。
“这个和尚要入我恶人谷？”莫雨将净照从头打量到脚，“啧。”
晏落白伸手：“一壶西市腔，我就告诉你。”
莫雨抬手招了招，他的侍女就去取了一壶放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晏落白塞进自己的梨花落绢包，然后才笑道：“不是。我带他来玩的。”
莫雨面无表情的看他，净照扯了扯他的衣服：你们少谷主好可怕！
晏落白还是笑眯眯：“你再瞪下去，我就直接回万花谷了。”
“……先去一趟谷主那里。”莫雨脸色黑下去了，“不知是谁给了他一本新曲谱。”
晏落白拍桌大笑：“所以说谷主的笛音连‘绕梁三日’都不止了么？”
莫雨只是脸色更黑了几分看着他。晏落白又伸手：“三壶，我去折掉谷主的这根笛子。”
“一壶。我不常喝酒，西市腔大多不在我这里。”他做出解释，晏落白一边点头一边说：“两壶，不能再少了。”
莫雨无奈地抬手招了招，晏落白将两壶酒再塞进自己的梨绒落绢包：“我很快回来。”
又折了自家谷主一根笛子，晏落白先是大轻功飞到小少林，再呼哨召来马，把小和尚拎到马上从原路要出恶人谷。莫雨难得牵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个笑容的，不过晏落白总觉得那是个冷笑：“小心，死也别死在外头。”
晏落白从画架里翻出一个卷轴丢到他怀里：“你家少盟主的。”
莫雨点点头，抱着卷轴看着晏落白策马而去。
这个万花谷画圣弟子每次回来，都会给他毛毛的画像，偶尔还把两个人画到一起，他看着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还是和毛毛在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
看着周围似乎没有人了，净照问道：“少盟主？是说浩气盟的少盟主么？”
“恩。少谷主和浩气盟的穆少侠幼年就认识了，后来还相依为命过一段日子，两个人交情一向都很好。”晏落白忽然勒停马皱眉左右看了看，“下马，小心。我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路口他出入不知多少次了，按理说绝不会有问题的，而且昆仑终年有雪，并不是埋伏的好地方。但是——自从恶人谷力挫各门派后，明教大盛，中原已经随处可见明教弟子的身影了。
他曾与谷中明教弟子比武切磋过，实在是除非明教弟子先动手攻击，否则他找不到人。
净照一路上被他护着没有动手的机会，明教弟子又难缠的很，他侧头：“小和尚，你骑马先走，我同来人打完了会去前面找你。”
他朗声道：“来的若是浩气盟的人，在下晏落白，这个小和尚是刚出门游历，不是我恶人谷的人，想来你也不至于对他动手。若是接了暗杀任务的，那就更不会与旁人为难了，对不对？”
并没有人应。
从认识开始就很听他的话的小和尚却挡在他身前，握紧了自己的木棍：“不管来人是谁，总归是要与你为敌的。我会帮你。”
晏落白将笔在指间转出残影：“小和尚，你真是个好人。”
他伸手捏住了净照的耳垂，却听见小和尚说：“你要是个恶人……我也就去做个恶人。”
他手下一顿，杀气忽然如山倾般涌来，他一掌推开净照，自己一招太阴指急退，而一击不中的明教弟子很快又失去了踪影。他召出马将小和尚又拉上马圈在怀里：“看来是浩气盟的人。每次我出谷都会遇到几个，只是彼此都没有下过杀手，倒像是一种历练了。”
解释完了，就该问最重要的问题了：“小和尚，你刚刚说要入我恶人谷？你知不知道少林乃名门正派，更曾与我恶人谷有过极大的恩怨。”
净照点头：“我知道。其实这几年寺里对恶人谷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抵触了，等我回去拜别师父，就跟你一起到恶人谷。我出了山门才知道江湖这么危险。”
小和尚扭头看他：“我不想有一天我突然从隐元会那里听到你死了，也不想让你听到我死了。我想同你一直在一起，去哪里都在一起。我总还有‘舍身’可以给你，而且……”
“不用而且。”晏落白松开握着缰绳的手将小和尚抱紧，“这下好了，今年我师父一定会喜欢我送他的礼物的。”
“……我明明在和你说正事，怎么突然就说起给你师父送礼物了？”
“他徒弟有媳妇了，难道不是大礼？”
净照跪在佛前认真的叩头。
面容慈祥的老僧叹了口气：“净照，你本极有慧根……为何如今执迷不悟。”
净照抬头，目光还如从前一样纯然干净：“弟子心上刻了个名字，为他舍身入红尘是心甘情愿。”他向师父拜了三拜，然后起身走向候在大殿外的晏落白。
那个人坐在台阶上仰头微笑着看他，眉目如画，净照心里十分安定。踏出门槛前他侧头对上老僧慈悲如初的目光：
“师父保重，弟子，此生不悟。”
作者有话说第2章 [花佛]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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