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星空》秦齐

8、第九章

　　圣诞节有约会的人都出去了，宿舍里冷冷清清的。虽然学校规定不能在外面过夜，但没有人在乎。
　　文兵的女朋友离这儿太远，剩下三个又是单身，所以我们寝室的人倒是很齐。我本想和女1一起出去，但终究没有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身份和借口，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也就作罢，索性四个人买了点酒菜在宿舍里过节。
　　几个凳子合起来，上面放满了花生瓜子还有点烧腊什么的。正准备开始喝酒，文兵的乡下姑娘打来电话，他俩开始说个没完。我等了一会，看文兵还是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便鼓动浩子和小新开始吃。反正是斗分子，每人都出了钱。终于，文兵急得不行了，对着电话匆忙的说了句“晚点再打给你。”冲了过来……
　　圣诞节一过，转眼就放假了。
　　寒假很短，可是因为春节变得十分的有意义。吃饺子，走亲戚，拿压岁钱，看春节联欢晚会——现在不让放鞭炮了。
　　刚回去的时候家里问长问短，我信口敷衍几句，说学习还行，伙食还好。接着父母就开始叮嘱，要好好学习，不要早恋……
　　年三十的晚上，全家人在外婆那儿吃团年饭。大家好像都挺高兴，谈论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刚过了19岁的生日，也没有拿到压岁钱，好像已经不能算孩子了。而大人们说的话题我根本插不上嘴，单位上如何如何，钱怎么怎么不好挣。我和亲戚家的孩子大多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们总是谈论什么F4拉，什么地方耐克又在打折拉，之类的话题。
　　所以我自己走了出来，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迷迷糊糊的坐上了到江北的车。江北的街如同今天所有的地方一样的冷清。路旁的树下有景观灯，绿色的灯光很诡异，就和恐怖电影里的气氛差不多，在没有人的夜里更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的香烟抽完了，打算去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一包。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蜷缩着站在旁边，我走上前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看见的却是一张我熟悉的面孔，虽然很憔悴，但依然不失俊朗的面孔。
　　那张面孔属于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应该说是兄弟——伟子。
　　我刚刚到高中的时候什么人也不认识，没有一个朋友。而伟子似乎是个在学校很吃得开的人物，连高年纪的学长也要给他面子。他的身边总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因为他的确拥有一张俊朗的脸，让我羡慕的俊朗的脸。我也从没有想过我会和这样的人物结识。
　　高一那年我在打球的时候跟高二的一个学长发生了点口角。那家伙带了10多个人在门口堵我，不由分说冲上来就打。我没有跑，只对着那家伙一个人打。伟子拉开那些人，告诉他们我是他的朋友，警告他们不要动我。
　　我已被打得满脸是血，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伟子扶起我，问我为什么不跑。我说我不想，也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觉得我有骨气。
　　那以后，我们不知道一起打了多少次架，也慢慢形成一种信任，一种默契。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输的时候。我们总是流着血，看着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伙，不紧不慢的吸烟，然后很夸张的大笑。
　　高二那年的一次砍架，我们被公安逮到，伟子一个人扛了下来，从此就退学了，我们也再没有见过面。
　　没有想到，我们的重逢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伟子，你……”我开始细细的打量他。他比以前消瘦了许多，眉宇之间也少了一些坚毅，多了几分劳累。
　　“大飞？”
　　“韦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2想吃方便面，我上街来买。可是商店好像都关门了，这个机器又吃了我最后的10块钱……”
　　“女2？你们在一起了？”女2是以前我们常去的一家网吧的管理员，是个非常爱漂亮的女孩，伟子总是跟我说要把她搞到手，没想到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恩，已经一年了多了。”
　　我买了一包红梅，递给他一支，并为他点上。他的手有点颤，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
　　“你不在家住了？”
　　“退学不久就被家里赶出来了……我现在和女2一起住。”他贪婪的吸着烟。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
　　“在厂里当临时工。”我注意到伟子的手，那是一双工人的手，上面有很多的裂痕，而且很黑。
　　“这个机器是不是吃了你的钱，没有出来东西？”
　　他点点头。我立刻提起路边的一根棍子就往上敲。以前我们也总是这样做。伟子却把烟头丢到地上，过来拉住我。
　　“好了，大飞，算了……来，到家里坐坐。”
　　江北保留了很多70年代的房子，住的大多是周边厂里的职工。伟子的家就在其中。
　　“这是厂里的老工人租给我的，还算便宜，一个月150块。”伟子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跟我说。
　　门口一个煤油炉子正咕噜咕噜的炖着什么。
　　“女2，你看谁来了。”
　　我跟着伟子走进去，看见躺在床上的女2。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包着毛巾，吃力的支撑身体试图坐起来。
　　“大飞……你来拉。”会这样称呼我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两个。我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很难和以前那个漂亮的长发女2联系起来。
　　“嫂子，别起来了。”我急忙说道。
　　伟子拿了一根塑料凳子让我坐下，自己蹲在女2的床边为她盖好被子。
　　“女2，我没有买到方便面……街上的店都关门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汤好不好？”
　　“没关系，没事儿。”
　　女2看起来有点失望。
　　伟子拿出一个碗，用茶壶里的开水涮了涮，打开炉子上的锅，盛了一碗汤。我悄悄的看了看，是鸡汤，但却闻不到什么香味，大概已经加过很多次水了。
　　伟子又一次蹲在床边，喂悠悠喝汤。女2喝了几口，便不再喝了。他把碗放到桌子上，那上面还有一盘已经冷掉的素菜和几块豆腐乳，接着拿出纸来仔细的给女2擦拭嘴。
　　“大飞，你吃了没有？要不，就将就吃点……”伟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
　　“吃过了，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伟子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把刚才女2没有喝完的汤倒在碗里，就着桌上的菜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很快就吃完了。也许是不想把我单独放在一边吧，他收拾碗筷的动作也很快。我坐得很尴尬，于是朝女2点了个头，站起身。
　　“那什么……我下去看看还没有没有卖东西的，给嫂子买点吃的。”
　　女2连忙说不用，但我硬把伟子拉了出来。
　　“女2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问道。
　　“刚堕了胎，身体很虚弱。”
　　“什么时候怀上的，怎么搞成这样？”
　　“有7个月了，我们那时候没有什么收入，所以拖到现在，才……”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拿出香烟给伟子点上，两个人在街上游走。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从窗户里传出春节晚会的声音，没有哪家店铺在营业。我们抽着烟走着，等着什么来打破这样沉重的气氛。
　　“大飞，你现在和女1怎么样了？”终于还是伟子先开口了。
　　“还，还不就那样儿啊……”说起女1，我就变得有点结巴了，伟子就是喜欢用这样的事儿来消遣我。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拍我。他的手比以前沉多了，也结实，有力多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就放手去追。你喜欢吗？喜欢吧？”
　　“我不知道，或许……但是……唉，算了……”
　　“不知道什么啊？你小子准是看上她的胸脯了，是不是？小子，你要是不赶紧，到时候给别人了抢了。听我一句，有机会就要‘上’啊！”伟子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我的胸口，我挣脱出来，捡石头扔他。
　　“谁呀？你才是呢！你就是看上女2的屁股了吧，你这个色鬼。”
　　“哟和，扯到我了。其实……我是看上你的屁股了，看我抓到你不把它捏爆！”
　　我们疯疯打打，不知不觉又跑到了那个自动贩卖机旁边。我捡起地上的那根棍子，给伟子递了一个眼色。他会意的一笑，也捡起了一根木棍。我们冲上去把那个机器敲了个稀耙烂，表面的玻璃缸盖子完全掉落了下来。里面似乎什么都有，方便面，香烟，话梅，口香糖，还有保险套。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我们放下棍子，抱着手上的东西，命也不要的跑进了那一片小巷。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弯着腰一个劲儿的喘气。我双手撑在膝盖上，伟子也一样。我拿出两支香烟，和他一起点上，面对散落在地上的这一大包东西，我们相互看看，接着大笑起来。这才是我认识的伟子，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回到伟子的家，我们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的全放在女2的床上。他吻了一下女2的额头，扶她坐起来。
　　“你看，这些都是大飞给你买的。”
　　女2很高兴，一个劲儿的谢我。伟子朝我挤了一下眼睛。
　　“别谢我啊，还是因为伟子哥有面子，才能叫开下面店铺的门。”
　　女2抱着伟子吻了一个。
　　“谢谢老公。”
　　“诶，你们还是注意一下影响吧，我可还是单身哦。”
　　我这么一说，她们反而更亲热了。
　　三个人胡乱的吃东西，聊天。忽然，女2发现了那堆东西里的保险套，并拿在手上摆弄。伟子把头埋得老低，我也后悔忘了把那东西拣出来。
　　“大飞，这个也是你买的？”
　　“……”
　　女2并没有生气，反而讲起了以前和伟子一起敲自动贩卖机的事情，接着又滔滔不绝的给我讲伟子是怎么死缠烂打的追她，怎么每天到网吧来蹲点，搭话……讲到开心的时候，他们温柔的相拥，并时不时的接吻。整个小屋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氛，散发着爱情的气息。
　　简陋的小屋，清苦的生活，这些似乎都没有能抹杀这两个人的感情，或许爱情的花朵正是在这样平凡的生活中悄然无声的盛开吧。我没有经历过两个人的生活，更没有经历过爱情。眼前的一切是我没有能想到的，原本应该轰轰烈烈的浪漫竟如白开水一样的平淡。
　　伟子和我，只因为一次选择，便走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拿着家里的钱，在学校里待着，每天用一张还没有拿到手的文凭安慰自己。他却已在为生活里忙碌的奔走，作为一个男人，承担着自己的责任，照顾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从前，我曾羡慕伟子那张俊朗的脸庞。而那天，我觉得自己竟然羡慕他这在别人看来有些不尽人意的生活。即便是在多年后的今天，每次回忆起那个大年夜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让我羡慕不已。因为至今我也没有机会体会那样的生活。
　　我在他们家的沙发上睡了一晚，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还抱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于是拿出香烟里面的锡箔纸写下了一句话——祝愿你们永远都这样幸福。并在后面留下了我现在宿舍的电话，掏出身上的几十块钱放在桌子上便离开了。
　　大概太早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如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一样。我觉得很冷，也觉得很饿，同时还很困，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吃一碗热面条，再往肚子里塞几个包子。可所有的人似乎真的都消失了似的。饥饿，寒冷和寂寞仿佛总是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