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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奈何少清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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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负起双手,看着熙攘街道,听身后苍劲声音道:“李探花舌灿莲花,唬的住年轻毛孩子,可唬不住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五个人,从五个方位朝李寻欢快速围堵过来,说话的,便是那个瞎眼老者。
京城此时聚集了大批的武林人士,大街上随手一抓都是拿着刀剑的,武林人士嘛,上房揭瓦那是常有的事,百姓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李寻欢在百姓眼中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有个年轻人正买烧饼呢,猛然一抬头看见李寻欢,立即大声道:“快看,那不是小李探花吗?我去年中秋曾参加过他府上的宴会。”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在京城是鼎鼎有名的,一时间许多人抬头看来,有人道:“咦,他们这几个老头子是不是聚一块欺负李探花呢?”
“就是啊,那么大年纪了,几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人家年轻人也不害臊。”
……
那五个人围着李寻欢不由一瞬间的迟疑,李寻欢微微一笑,他当机立断跳上屋顶,不就是逼着这几个人在屋顶上现身么?有人认出他来,那是最好了。
李寻欢道:“还未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瞎眼老者道:“高姓大名不敢,不过区区洞庭五老朽。”
李寻欢笑了笑,“原来是洞庭五位老先生,失敬失敬,就不知我与你们何仇何怨,兵器谱只排个人,不二赌坊的赌局又都是年轻人。”
瞎眼老者道:“老朽不求名,只求财,有人出钱,要你李探花的脑袋。”
李寻欢点点头,叹息一声,“明白了,出钱的人应该姓邱,双字少京?”
瞎眼老者道:“多说何益,你是小辈,我们不能以多欺少,五个老头子,你挑一个吧。”
李寻欢道:“好。”
好字出口,他忽然原地一翻身,跳了三尺高,朝着右侧围堵着他的一个矮胖老者掠了过去,脚尖在矮胖老者肩膀一点,下次脚尖落地已在七尺之外,他尚且调皮的以风送来一首打油诗,“时光易老风云催,京城无端多是非,洞庭五子且自矜,莫失桑榆抱憾归。”
矮胖老者本来被平白踩了一脚十分气愤,抬脚便追,打油诗传入他耳中,他忽然又怔怔站住。
跟在他身后的瞎眼老者皱眉,“老四,怎么了?”
矮胖老者道:“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洞庭了?”
瞎眼老者骂道:“好没出息的屠老四,要回你回,此时京城风云际会,哪个要回去做老乌龟。”
一句话功夫,李寻欢早跑的没影,空留他们暗自跺脚。
李寻欢倒也没有走远,他沿着屋顶找寻他的马,按照马的脚程,追出三个街口,未曾见着,又折回来找,没有太久他便找到了,在一个陋巷,马儿四肢卧地,仰头哀鸣,马儿眼中正缓缓渗出泪水。
马脖子上挂了一张纸条,李寻欢抓下纸条,先观察马儿情况,这马乃是神俊,每日吃的比普通百姓还好,此时任凭李寻欢如何拉也站不起来,李寻欢凑近了仔细看,瞬间满面怒容,义愤填膺。
竟然有人以重手法生生捏碎了马儿四条腿上的关节,如此恶毒,着实可恨。
李寻欢以不必要的力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晚子时,沉香亭下。”
李寻欢满心愤怼难平,江湖纷争,已经殃及池鱼,就算他已经遣散满堂门客,尽他所能的低调,躲也躲不及么。
回转府邸,还未进门,便直觉的感觉到危险,两道杀气一前一后朝他袭击而来。
这两人一人隐身在李府门户之下,一人隐在府宅对面的百年老树之上,此时两人往下冲,李寻欢忽然拔地而起,攀上树枝,两人攻击落空,兵器调转方向朝着李寻欢再次袭来。
此时李寻欢已经看清了袭击者,这二人容貌体型几乎一模一样,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兵器也是一样的,丈八蛇矛,一寸长一寸强,这两人十分默契的凭着兵器长度笔直来取李寻欢双眼。
李寻欢一手攀着树枝,一手小刀滑落指尖,小刀忽然出手。
偷袭者二人几乎不分前后的惨叫一声,兵器骤然脱手,他们二人的右手腕出现了一道如线一般的血痕。
李寻欢跳下树,从照墙上拔下小刀收入袖中,转身看着两位袭击者,“请教二位昆仲高姓大名。”
两人同样的面容惨淡,几乎同时道:“落败之人,何必留名,只是李探花未免太过心狠。”李寻欢的小刀,没有去他们的性命,却断了他们的腕脉,习武之人,腕脉若断,何意于死。
他们这样说,李寻欢心里便有些不忍,这几日偷袭他的挑战他的人多了去了,对这两人却是他出手最狠的一次,只因他心中一时的愤懑。
“你们……想必也是受雇于邱少京,江湖人习武不易,为了区区阿堵物断送,值得么?”
“成王败寇,何须多言。”两人默契的同时俯身拾起长矛,便欲离开。
一人从十步外的巷口缓缓转出,满目怨毒,恶狠狠瞪着他,“李寻欢,你等着,总有人能收拾的了你。”
李寻欢只作没看见,解下腰间玉佩抛给那两人,道:“拿着这个,到城外大觉寺找主持,你们的腕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寻欢转身进门,没有留意那两人满目惊诧目光,也没有在意那邱少京跳脚怒骂的疯癫模样。
更没有料到一个人在邱少京身后幽声道:“对付此人,有的是法子,何必来这么愚蠢的招数。”
李寻欢进门,老仆赵叔迎了出来,十分高兴的递给李寻欢一纸信封,“少爷,老爷来信了。”
李寻欢霎时激动,所有不快全部抛出九霄云外,立即吩咐赵叔准备,沐浴更衣,穿戴整齐之后才在书房坐定了,恭恭敬敬的拆信来读。
李父严谨,经年不见,家书也不过短短一页,交代近况,说是身体稍有薄恙,已然康复,工作繁忙,生活充实,之后用了绝大部分篇幅来询问李寻欢的近况,细致到穿衣饮食,短短一页,关心之情溢满纸上。
李寻欢读过一遍,再度一遍,读过三遍,面上喜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哀愁思念。
赵叔给他递了杯茶,“少爷,老爷来信都说了什么,老爷一向身子不好,一到这个季节容易关节疼痛,听说蜀地潮湿,只怕更甚……”
李寻欢强自欢笑,“父亲是一方长官,又有铁传甲陪侍左右,信上说,身体公务都是好的,就是对我思念日甚,唉,我又何尝不是?”
赵叔也面目惨然,“我在李家待了快五十年,还从未有过此时的人丁单薄,夫人身子骨不好走得早,大少爷又……老爷做官常年在外,少爷,苦了你了。”
李寻欢侧过身去,摸出酒囊,喝了一阵,笑了笑,“我跟皇上提过几回,若有机会,当把父亲调回京城,想必……也快了。”
赵叔欲言又止一会,道:“少爷说的是,皇上对您毕竟……”
此时,大门口忽然传来专属于太监的尖锐声音,“李大人接旨了。”
李寻欢立即出门,太监四十岁左右,是常年跟着皇帝的,叫做段长星,执起圣旨尖声道:“郑国公自入蜀地,治政有方,万民归服,新近又剿匪有功,特此赏赐玉如意十柄,彩绢十匹,宫廷珍酿十瓮,御赐宝剑一口,领旨谢恩了。”
郑国公是李父的封号。
李寻欢接了旨,段长星笑眯眯道:“李大人,陛下对您可算是体恤至极,这珍酿是您最爱的女儿红,宝剑却是今年蛮夷进献的宝物,精工细磨,百炼成钢,价值何止万千。”
李寻欢笑,“陛下大恩,我自铭记。”顿了顿,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珏来,送入段长星手中,“这枚黄玉我寻之已久,恰恰与段总管原有的配成一对,你可推辞不得。”
段长星喜上眉梢,“李大人有心,老奴便生受了。陛下还问,奚护卫也是时候回宫了,如何还不见人?”
李寻欢有些惊讶,“百里还没回宫?”
段长星道:“不曾呀,自辰时出了宫门便未在见着。”
李寻欢有些疑惑,随即释然,“百里在府衙也有挂职,想必是公务给绊住了,此时京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巡逻的多也在常理,他若回宫,劳烦段总管差人来说一声。”
段长星离开,李寻欢立即沉下脸,甩袖道:“把这些东西都送入库里,别让我见着。”
赵叔道:“那这酒也……”
李寻欢犹豫了,犹豫再三,道:“与我取一壶冰着,其余的放进酒窖吧。”
李寻欢从黄昏时候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千杯不醉。
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他换了暗色衣裳,束紧腰带,把酒囊中装满酒,准备出门,大门口,却碰上蹲着的赵叔。
赵叔道:“少爷又要偷偷去宫里?”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我也不做什么,你也知道,父亲的家书总是随着奏折一齐走驿站的,段长星也来过了,这个时候,父亲的奏折必定还在皇帝的桌案上。”
赵叔道:“少爷,你去一回生一回气,又是何必?”
李寻欢再一次沉默,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赵叔,我已经三年多没见过父亲了,上次见他时候我还不满十六。”
赵叔默默让开路,在李寻欢身后道:“少爷,老爷视你如珍宝,你且且不可作践了自己。”
李寻欢脚步停顿一下,长叹一声,脚步一轻,混入漆黑夜色。
皇宫对别人来说无疑龙潭虎穴,对李寻欢来说却如履平地,早些年他父亲还是京官的时候,他曾因少年成名被破例召入宫中成为太子伴读,他总共做了七个月不到的伴读,后来父亲因工作上的失误被贬出京,他的伴读生涯戛然而止,但宫城么,是摸得熟的不能再熟。
轻车熟路的避过所有巡逻守卫,沿着宫墙来到庆云殿,皇帝的办公场所,隐约听到殿内交谈,他仗着艺高人胆大,从半开的窗户进入,爬上房梁,侧耳倾听。
殿内正座自然是年轻皇帝,一侧陪坐的是高丞相,还有陪坐一旁正提笔疾书的红人上官金翎,此时殿内讨论的是边疆调兵问题,李寻欢听的无聊,干脆取出酒囊,边喝酒,边旁听。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李寻欢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楚留香。
楚留香好美食,刚在御膳房吃的酒足饭饱,正准备溜达着出宫,恰见着一人以绝顶轻功穿房过脊,如入无人之地,再凝目一看,这人还颇为眼熟,可不正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小李探花郎,也便悄然跟了上去。
看李寻欢进了庆云殿,他本以为李寻欢定然要有所作为,没成想这人竟然在房梁上喝起了酒,是做了长久偷听的准备。
有意思。
楚留香对皇宫里的事,对国家大事之流丝毫不感兴趣,他觉得有意思的仅仅是李寻欢这个人,他寻了合适角度,取出顺来的花生米,施施然看着李寻欢施施然偷听。
皇帝既年轻又能干,即位三年,已经隐隐有一代英主之势,高丞相是三朝元老,对皇帝也是很服气的,两人就边疆问题,太庙修缮问题以及徭役问题做了探讨,上官金翎已经记录超过三页纸,小太监在帮忙把纸上墨水催干。
高丞相终于提到了李寻欢感兴趣的话题,“关于郑国公奏请调任一事,陛下是否已经有了决断?”
皇帝默默不语。
高丞相道:“老臣斗胆,有话要说。”
皇帝道:“上官,接下来的不必记了。”
上官金翎立即停笔,“是。”
高丞相道:“老臣曾与郑公共事多年,深知郑公奏折所请不假,郑公风湿已有多年,当年在京城身体便每况愈下,好好一个人,当年出京时候还不足百斤之重……”
皇帝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是他自请出京,三年前若非他贻误了发往西南的诏书,何至于岭南造反,蜀地蜂拥。他可是在我这里立了军令状的。”
高丞相道:“是这样不假,郑公的军令状说到要平定岭南叛乱,教化罪民,使蛮荒之地共沐天子圣恩,以近来从蜀地回来的密折来看,郑公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
皇帝道:“李家数代皆是文坛领袖,郑公弟子门生遍天下,焉知密探所言是真是假。”
李寻欢握紧了拳头,因是皇帝,说话蛮横不讲理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只有喝酒。
高丞相道:“李家世受国恩,更有大行皇帝亲笔所题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郑公光明磊落于天下,陛下万不可信了小人污蔑郑公之言。”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道:“过年时候,曾有人给朕密报,说有一辆来自蜀地的马车偷偷进了丞相府的后门,据说马车里东西重的很,沿途留下了很深的车辙印。”
高丞相立即跪下了,咬牙道:“是有此事不假,郑公与我共同修订前朝史书文献陛下必然知晓,那一车全是书简,书简至今尚在老臣书房之内,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阅。”
皇帝轻飘飘道:“是吗?”
高丞相硬挺不言。
上官金翎是机灵人,立即道:“微臣请求告退。”
皇帝忽然笑了,绕过文案,走下台阶,亲手扶起高丞相,笑道:“高相多虑了,朕并非有质疑你与郑公勾结的意思。”
高丞相口里谢恩,心下感叹,不是这个意思,肯定是别的意思,意思还不够明显么?奈何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对老友凄凉处境坐视不理。
“陛下,那郑公之事……”
皇帝立即又冷下脸来。
上官金翎在身后一直偷偷的拽高丞相衣角,高丞相只作不知,“郑公年事已高,陛下若着实不喜,不妨赐他一个闲职,居京养老,也不枉李家世代忠良。”
皇帝回没回答,李寻欢不知道,他一口酒灌得猛了,差点呛咳出声,堪堪忍住了,喉咙一阵一阵的痒不说,一滴酒,顺着他嘴角,滑下下巴,滴了下去。
不偏不倚,刚好滴在皇帝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