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的权戒》红狸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多索尼安北部群山皆为精灵城邦“艾格诺尔要塞城”的领地，换言之，艾格诺尔原先所持有的土地要比他哥哥安格罗德大许多。

　　在安格罗德的驻地，只有一座重要的军事设施——那就是东堡垒。

　　东堡垒与西堡垒分立在艾路因湖两岸，被称为多索尼安双子要塞。

　　西堡垒是原艾格诺尔领地中的防卫中枢，位于要塞城的正北群山中，其中，安达提利亚瞭望塔便是整座堡垒设施中最东面的一座哨塔，与冰森堡的边界几乎无缝衔接。

　　从地理位置分布就可以看出，格兰诺德领主原本在艾格诺尔麾下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的领地就紧挨在艾格诺尔西堡垒护卫军的领地边上，随时可以得到护卫军的照顾。

　　要不是有这个优势，此前半兽人大军突袭冰森堡，格兰诺德领主及其臣属若只靠一百多名警备队员的保护，顷刻间就会成为半兽人的腹中鱼肉，哪还轮得到迈荣出手。

　　这也可以看出来欧罗费尔做事公私两不误的英明之处，在解决私人恩怨的同时，也考量了整个北境防御线的安全，并不会因鹬蚌相争，而让魔苟斯的大军渔翁得利。因此，边城领主们的私属武装部队虽被收编，堡垒护卫军却仍然原封不动，只是派了辛达军官过来接管指挥权。

　　但在军事方面，瑟兰迪尔就是比他父亲眼光更毒辣而深远一些，艾格诺尔紧急撤出要塞城，离他最近的格兰诺德却留了下来作为降臣，这里面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晚间九点，西堡垒，东瞭望塔。

　　此前被安顿到这里扎营的军队仍然驻守在此处，本来草草搭建的营地被巩固起来，在这两周中平添了不少生活气息，山坡上的房屋周围也挂满了士官们晾晒的衣物，洋洋洒洒飘在风中，底下堆满火盆，犹如池塘中的莲花灯一般，从远处看，竟是一片绚烂灯海的奇妙景致。

　　军队白天负责去北山那边重修被半兽人破坏的护城墙，晚间就回到营地，和主城堡工地的景象差不多，精灵们晚上就喜欢找点娱乐活动，炖一锅宵夜，到很晚才熄灯睡觉。

　　根据军官们的多年经验，魔苟斯的大军不会在短期内连续进攻同一个地点，所以这段日子，大家还是颇为放松的。

　　然而今夜，军哨忽然震响整个营地，一切嬉闹娱乐都荡然无存，瞭望塔周围戒备森严，士兵们通通全副武装，原地待命。战火的气息弥漫在军营中，防卫塔和城关周围火光冲天，警戒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欧罗费尔指派的驻军司令官拉佐罗格都卫大将在自己的军帐中冷汗涔涔地研究战术图纸。片刻后，听闻瑟兰迪尔元帅带着亲卫军赶来了，他眉头不由更加紧绷，面色铁冷地走出营帐，到空地上迎接瑟兰迪尔。

　　战事紧迫，瑟兰迪尔跳下麋鹿，在拉佐罗格简单的致敬之后，便与他走入军帐。

　　拉佐罗格是个沉得住气，却憋不住窝心话的人，急忙问道：“大人，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瑟兰迪尔还不知道那支闯入阿隆斯峡谷的敌军具体什么情况，探寻地看了拉佐罗格一眼，继而在战术图纸上快速一扫，讶异地皱眉：“你准备直接撤走吗？为什么？敌军的数量很多？”他的目光隐隐透着坚韧和凌冽，悍然地逼视拉佐罗格，“格兰诺德领主还在托瑞米亚庄园，我们必须为他们安全撤退争取时间。从托瑞米亚庄园去珍珠堡只有一条路，要从瞭望塔西侧绕过去，如果我们不在这里撑一会，领主他们很快就会被敌军从旁抄近道过去堵截。”

　　索伦其实是担心过度了，慌忙中只算了瑟兰迪尔的亲卫军兵力，却忘了西堡垒还有护卫军。

　　护卫军原本有六千三百人，在上一次大战过后，折损了两千一，也就是说，目前还有四千二的兵力，其中五百个枪骑兵，三千个步兵和七百个弓箭兵，加上瑟兰迪尔带来的六百三十人，在辛达军神眼里，这些兵力要阻挡万人大军，也不是毫无胜算的。

　　身在前线的战士，职责便是义无反顾阻挡敌军，保护后方的同族。瑟兰迪尔从一名自由青年骑士团的低阶骑士做到元帅的位置，这种信念始终没有改变。即便眼前是海潮汹涌的大军，战士也不能后退哪怕半步，因为身后便是千万同族的生命。

　　何况，亲卫军的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瑟兰迪尔精挑细选严加训练的精兵，一个抵得上五个。瑟兰迪尔的亲卫军总人数达两千，这次来的虽只是其中一部分，但三十位将领却全部在场，有了他们，瑟兰迪尔对守住堡垒大门还是很有信心的。

　　辛达的三军统帅曾经常年驻扎北方，与半兽人迂回作战，面对这些凶恶残暴的死敌，他所传达的军令从来都是拼死抵抗，没有退缩忍让的道理。

　　没错，瑟兰迪尔直到此刻还以为闯入阿隆斯峡谷的敌军是半兽人军队，结果拉佐罗格却神色微妙地告诉他：“您知道正朝我们西堡垒进发的大军是谁家的吗？是梅斯罗斯的两个弟弟，辛姆拉德的军队！哨兵分辨出了费诺家族的太阳金辉旗，来的是青金色的重甲大军，目测有四万人！”

　　“……四万？”瑟兰迪尔静默半晌，开口的声音里夹杂着强烈的怀疑和困惑，继而眼神幽幽地闪过一丝暗光，大脑放空了十几秒后，接着目光涣散地移向战术地图，“凯勒巩和库路芬的军队在向这里大举开进？”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攻打西堡垒，但大军压境，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拉佐罗格坦白地说出心里的疑问，语气带着不暇掩饰的嘲讽，“这里原来是艾格诺尔的领地，现在被我们占领了，费诺家的人说不定是过来趁火打劫的。”

　　“你说他们想趁机来抢地盘吗？”瑟兰迪尔仿佛不可置信地轻轻扯了下嘴角。

　　拉佐罗格没有看懂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只顾着说出自己的猜想：“北多索尼安是庭葛国王陛下允诺分割给芬罗德家族的，原本在转让领地时，梅斯罗斯家就有异议。现在，艾格诺尔被我们赶走了，形势发生转变，正好给了梅斯罗斯家借口。他们可以说是替同族来抢回领地，继而便据为己有也说不一定。”

　　库路芬和凯勒巩倒是全然不顾梅斯罗斯还在欧罗费尔家做客啊。瑟兰迪尔心中淡淡叹息，眼神却愈加沉重。

　　拉佐罗格眉头一拧，又说出第二种猜测：“或者，他们只是认为现在是个好时机，可以和格兰诺德领主里应外合，把我们赶走。不过，来的数量也太多了，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别有居心——不知道我方的军情是怎么会泄露出去的。”

　　拉佐罗格只是一名都卫大将，并不知道欧罗费尔攻占艾格诺尔要塞城的内幕和初衷。

　　在一般的将领面前，辛达族既然和诺多族已然发生过夺城战，那么此后一系列关联战役的爆发都在预料之中，不可避免。至于成为战役导火索的那个初始原因，他们不了解，也没有可能了解。

　　庭葛国王授予了欧罗费尔调兵的权力，底下将士们只要服从军令，跟随最高指挥官就行了。

　　所以得知到来的是辛姆拉德的军队，拉佐罗格的惊讶并没有瑟兰迪尔那么巨大。

　　至于军情怎么泄露的，这个答案几乎昭然可见。前阵子领主女儿大婚，喜讯传遍各地，大家都容易在那时疏忽大意。就连瑟兰迪尔也没有刻意去隐瞒自己的行踪，现在看来，是太大意了。

　　瑟兰迪尔静静思索着，战术图上从阿隆斯峡谷口指向西堡垒的红色箭头在他眼中显得分外刺眼。金发精灵的面色在烛光里一点一点地泛出青白来，额角上甚至能看到些微的细汗。

　　拉佐罗格双手懊恼地拍在桌边，最终摇头道：“我们不能和诺多军轻率地交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所以只能先撤离。而且，四万的大军，”他冷哼一声，充满讽刺的意味，道，“费诺家志在夺取冰森堡的勃勃雄心可见一斑，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劝告格兰诺德领主跟我们一起撤离。我们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做准备了。”

　　在辛达精灵眼里，费诺家的诺多精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残杀同族，他们也不是没做过。

　　但瑟兰迪尔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库路芬和凯勒巩远从洛丝蓝平原绕个大圈到阿隆斯峡谷，进入艾路因湖腹地，难道会只是为了一座被冰雪覆盖的边城？或者再加上艾格诺尔要塞城？

　　梅斯罗斯的弟弟们脑子再蠢，也不会蠢到敢去冒犯芬罗德吧？如果夺城以后，最终还是要把城池归还给艾格诺尔，他们会发动四万大军为他人白白做牛做马吗？

　　费诺家族的野心从来不在这种东西上面！

　　“为什么东堡垒没有动静？”瑟兰迪尔纵观战术预测路线，发现到其中的疑点，修长泛白的指尖按在地图上，一边重重划出辛姆拉德军的行军路线，一边掩饰着紧绷的神色，微微克制地用平稳的语气道，“他们从峡谷进入，东堡垒的哨塔应该会比我们早一步发现，既然是费诺家的军队，安格罗德为什么会没有反应……”

　　如果安格罗德能把辛姆拉德军拦下，那就万事大吉了。

　　瑟兰迪尔心中不由盼望着这种微小的可能性，转头向拉佐罗格道：“我们的军报是从哪里发来的，是不是东堡垒那边过来的消息？”

　　看出长官眼底明显而热切的期盼，拉佐罗格噎住一秒，无奈道：“我们没有发现东堡垒那边有任何动静，估计辛姆拉德军避过了东堡垒哨塔的眼线，或者安格罗德故意给他们放行。如果是后者，那他们来夺回要塞城的可能性就更高了。也难怪一次出动那么多兵力，说不定就是安格罗德向辛姆拉德借兵来攻打我们？”

　　拉佐罗格只能毫无头绪地说着自己的见解，而后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等候统帅的指示。

　　瑟兰迪尔脸色一下子灰暗起来，烛光映出他涣散无光的瞳孔，黑黑沉沉犹如一潭死水。

　　他有些心虚地偏过头，故意不让拉佐罗格注意到他的表情。

　　“你去做准备吧。”过了一会，他低低沉沉地说道，向拉佐罗格挥手示意他退下，“让护卫军准备撤离。”

　　“是！大人！”

　　拉佐罗格虽然察觉到统帅有些古怪，但他没有时间多想，连忙转身跑出军帐。

　　瑟兰迪尔在拉佐罗格的营帐中坐了下来，外面的纷纷扰扰仿佛都听不见了一般，他抬手挡住额头和眼睛，脑海中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僵坐着。

　　围绕在他身周的气息仿佛死亡之气一般沉重、灰暗。

　　在静悄的营帐中，精灵孤独的身影在烛光中模糊，沉寂的表面下面，是前所未有的痛苦拉锯，它慢慢地浮现在精灵端正英俊、却映现出惨烈过往的五官上。

　　不一会儿，微阖的双瞳中溢出了浅浅的泪光，这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所固守的信念与眉宇间的凌然正气，仿佛都被一抹灰暗而浓烈的情绪所扭曲了。

　　库路芬和凯勒巩调遣如此庞大的军队来到艾路因湖，不是为了夺回城池。

　　他们是畏惧于索伦的力量，所以才将兵力倾囊而出。

　　这个结论，在瑟兰迪尔看来，如此显而易见。库路芬刚刚离开希斯隆，接着就劳师动众出动大军，哪里都不去，偏偏来到冰森堡，还能是什么目的？

　　瑟兰迪尔如今面临了一个僵死的局面。

　　他不能让库路芬见到格兰诺德领主，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扬言说出大军进犯的原因，否则，索伦的身份将在多索尼安再度掀起一场狂澜。他不敢预测到时父亲会有什么举措，最可怕的是，风声扩散到多瑞亚斯，传到庭葛国王和美丽安王后的耳朵里。

　　为了遏制这个结果，他只有唯一的选择——将辛姆拉德军打回老巢。

　　瑟兰迪尔反应很快，也可以说他是做贼心虚，在拉佐罗格说出来军身份的时候，他便想到了这一切。

　　然而一旦他宣战，就意味着和芬巩竭力想要守住的两族和平将全盘皆崩。

　　他将亲手毁了他们的约定，让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并且还是他亲手点燃这把战火。

　　劫狱、逃亡，抛开名誉与冤屈，忍辱负重，这些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瑟兰迪尔征战数百年，一度驻守在“安格班之围”的最前线，与魔苟斯的半兽人大军交锋无数次，他的信仰和信念，都是为了精灵族的存亡未来，他的刀刃，浸透的都是黑暗公敌的邪恶之血。

　　可是现在，他却要为了保护索伦的身份，与精灵开战？

　　如果让索伦的身份暴露呢？

　　那么毋庸置疑，他将被各方围攻，局面会完全脱离瑟兰迪尔的掌控。

　　这个恶魔一旦失去了他所在乎的一切，还会手下留情吗？

　　乌欧牟虽然说得没错，他对索伦的感情不单纯，含杂着太多理性的戒备，利用感情去捆绑住这个恶魔，用爱情的锁拷，束缚住恶魔的邪恶双手——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们这段感情中，所能孕育的最大利益。而他和索伦能够共处，也是在这个前提之下。

　　可是有些事，可能本来就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象征着三军最高军权的金色象徽在衣领侧边闪耀着淡雅光泽，此刻，瑟兰迪尔却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它的光辉。

　　“大人！……大人！”

　　菲尔斯德在外面等候多时，见拉佐罗格出来以后，瑟兰迪尔却一直没有出来，便担心地走入军帐查看。

　　瑟兰迪尔被自己的心腹队长叫唤了好几声，才迟迟放下手，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看向菲尔斯德的一刹那，让棕发队长遍体生寒地愣了一下。

　　“什么事？”他敛起眼中的森寒光芒，恢复平静地淡淡问。

　　菲尔斯德对于长官没头没脑的寻问，心生疑虑地沉了下眉头，然后说：“拉佐罗格都卫已经在集结大家整队，准备撤离了。我们亲卫军是否要留下来守城关？”

　　“烽火台点燃了吗？”瑟兰迪尔起身肃然地寻问亲卫军队长，目光终于清明起来，所有的灰暗情绪都被强压下去。

　　菲尔斯德焦急地道：“通向烽火台塔楼的山路被雪崩堵住了，上塔的楼梯是在外面露天的，也在上次战役中被半兽人摧毁，现在烽火台无法使用。”

　　“烽火台在什么位置？”

　　“山上，距离这里一百米，但是谁也上不去。”

　　“不用上去。”瑟兰迪尔似乎有别的办法，他低头看了眼战术图，沉眉道，“烽火台必须点燃，否则附近的长耳族村民无法得知这里有危险，我们一定要向周边发出警报。”

　　“我们要和辛姆拉德军开战？”菲尔斯德从瑟兰迪尔的话语中推测出这个结论，心头不由一紧。

　　四万大军，放在任何一个将士眼前，都会不由得紧张。

　　瑟兰迪尔到底是个决绝的人，有些问题放别人手上三年五载也想不清楚，他只花了几秒钟就做了决定。

　　——因为这种果决的性格，他可能天生就是当军事统帅的材料。

　　他也确实一直做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走错一步，便与他原本所坚持的道路彻底背离。

　　瑟兰迪尔摘下领边的金色军权象徽，捏在手里，闭上眼沉默了几秒，然后把它放入口袋中，眼神坚定地抱起战术图纸，快步朝外走。

　　“不，所有人全部都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