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暗恋者（二） ...
-
“夫人，要小心玫瑰的刺，”艾迪盯着手里的玫瑰花，想起前一天晚上那个女巫和他说过的话，“你不知道那刺上会不会有毒。”
艾迪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她说他有性命之忧，她说玫瑰会扎伤他的手。
“我又不是童话里被诅咒的公主，纺锤扎一下就要生命垂危。”艾迪对那女人说。
女人没有理会他话中的鄙夷，只是微笑着，让他没法说出难听的话来。
回忆起昨晚，艾迪陷入了沉思。
那晚的宴会结束得很晚。扮成女人的艾迪一直安静顺从地跟在公爵身边，他怕被熟人邀舞，更怕被识破身份。公爵大人则整晚都以极为亲昵的姿态贴在他身侧，像是乐在其中。艾迪并不讨厌这位公爵大人，相反地，他十分羡慕这位显贵能够恣意妄为。大概是谨小慎微了太久，艾迪已经不记得少年时胡闹行为的快乐了。
公爵大人牵着他的手，故意高调地往贵妇堆里挤，然后把他搂在怀里，不让他和别人跳舞。而他们独处时，公爵会伏在艾迪肩膀上，压低嗓子语气恶劣地嘲笑贵妇名流们木讷的礼节和糟糕的品味。
然后他们笑作一团，在旁人看来真是享尽了舞会的快乐。
这一切戛然而止在艾迪看到威廉紧皱眉头的时候。
他看到他不快乐，就也没心情放声大笑了。
但是公爵没有注意到艾迪情绪的转变，他用最深情的声音挽留他：“艾迪，今晚就留在我身边吧。”
艾迪吓了一跳。
然后公爵大人放开了他的手。
就像是故事里讲的一样，时间一到，魔法消失，再也没有舞会和英俊的王子了。他把花带回家送给了安娜。安娜很喜欢，艾迪有些忿忿，安娜什么花都喜欢。
他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茶，坐在沙发椅上，懒懒散散地读着一本书。安娜坐在一旁的藤条椅上，忙着做些针线活。
那朵玫瑰就在藤椅旁的桌子上，插在瓷瓶子里，孤独又美丽地怒放着。
女仆匆匆地敲响了门。
“先生，小姐，有客人到了。”
艾迪抬起头，看到威廉穿着便装形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威廉？”艾迪收起书迎了上去。
“打扰了。”
威廉神情有些僵硬，他先是看了两眼桌子上的玫瑰，然后又试探性地往安娜那边走了几步。
他眼神里的渴望闪着动人的光。
艾迪知道自己的朋友虽然心思活络手段莫测，但对待心上人确实一贯地笨嘴拙舌。这一次他一定是有重要的话对安娜讲，艾迪摸了摸下巴。
“啊，你先坐下，我去端茶来。”在看到安娜起身欲离开时，艾迪抢先说道，“安娜，你先陪一下我们的客人吧。”
威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挽留的话来。
艾迪迅速出了房间，晃悠到厨房里去和厨娘商量今晚的菜谱打发时间去了。
他猜得到玫瑰的含义，也猜得到威廉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代表着什么。那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请求和承诺。按下心里一阵阵泛起的抽痛，艾迪交代了厨娘几句，就返身逃到了书房。
他得在这里待到晚饭开始之前。
艾迪俯下身，张开手臂按在桌子上撑住自己已经颤抖的身体，大口大口地抽着气。他的不甘和嫉妒在此刻攀上了顶峰。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熟悉亲近。
他们一起骑过马，一起读过书，一起在夏天的河水里游泳，听蝉鸣和着蟋蟀的弹唱，顶着太阳奔跑。他们一起跑过寒冬里雪封的大路，只为了到另一座村子里听吟游诗人歌颂太阳的光辉。
这些回忆中，他的妹妹，威廉的心上人安娜都只是像墙纸上的玫瑰一样，美丽但仅仅是一处背景而已。艾迪思来想去，大概是命运使然，他爱上了同为男人的儿时同伴，而威廉爱上了儿时玩伴可爱迷人的妹妹。
同安娜告别家乡来到帝都，艾迪其实并没期待着能与分别数年的威廉重逢，也没预料到长大成人的安娜会让威廉一见倾心。
再度扶额叹息，艾迪只能用命运这个词尘封住自己过去的爱情。
“先生，晚饭已经备好了。”女仆敲了敲他书房的门说道。
“我知道了。”艾迪应了一声，随意地伸展了下四肢，整顿好了脸上的表情准备去面对那对没准已经浓情蜜意着的男女。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餐桌上只有他和安娜而已。
“威廉已经离开了，他说不便打扰太久。”安娜乖巧地微笑着，“我觉得他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多问。”
艾迪点点头，并没接话。
“他问了问我关于玫瑰的事情，说是记得从前咱们家里种了许多玫瑰。可是他家里明明有请园丁，而且花园里的玫瑰开得也非常茂盛。”安娜一反常态地在餐桌上滔滔不绝着，“我想他既然是能出入皇宫的人物，肯定能见到皇家园丁的，何必来请教我这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呢？”
“你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乡下姑娘，安娜，”艾迪忍不住反驳了自己妹妹的妄自菲薄，“你这么，这么……”
“什么？”安娜微微弯起嘴角，俏皮地笑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艾迪你不必奉承我了。”
听到妹妹这么说，艾迪突然意识到没准威廉已经向安娜求了婚，却被担心门第身份问题的安娜拒绝了。
怪不得他要快点离开。艾迪呼吸之间都不顺畅了起来。
“安娜，威廉他有没有提出什么让你觉得不合体面的要求？”艾迪试探地问道。
“没有，你在想什么呢，他可是威廉啊。”安娜笑出了声，“威廉对我像是对亲妹妹那样好，这还得说是沾了你的光呢。”
艾迪嗫喏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又回归了往日，安静而祥和。
倒是谁沾了谁的光呢，艾迪想着，苦涩的味道顺着食物滑进胃里，噎得他难以下咽。
后来的日子，艾迪觉得威廉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平时精明的大商人此刻正对着账本发呆。
“威廉，城里这个月的总税收……”他伸出手去在威廉眼前晃了晃，“你核对完了没有？”
回过神来的威廉冲着艾迪露齿而笑。
“你最近总是精神恍惚，”艾迪用手指叩着桌面说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威廉摇摇头。
艾迪知道自己不好多问，只能把账本从威廉那里拿过来自己核对去了。
威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从前是不是很喜欢玫瑰？”
“是我母亲的爱好，”艾迪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母亲过去很喜欢在我们兄妹的头顶上各插上一朵玫瑰花。”
他的母亲，在他来帝都之前已经不在了。
“我记得你头戴玫瑰花的样子，非常滑稽。”
“我是来给你干活的，不是让你取笑的。”艾迪装出凶恶的口气吼道。
威廉微微一笑：“好吧，那模样也算是惹人喜欢的。”
“谢谢。”艾迪的脸上立刻红了起来。
紧接着威廉补了一句：“你和安娜都是。”
“我知道。”艾迪抬起头冲威廉挤出一个笑脸，他的脸色已是正常不过。
“我和我父亲的命运一样，我们喜欢的东西和人下场都很惨。”公爵大人似乎是骄傲地笑了一下，而他的手指正大不敬地戳在前任公爵的肖像上。
艾迪皱着眉头喝干了杯子里的茶。
“我不太敢真的喜欢谁，”公爵大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忧郁，一副情圣的姿态，“直到我遇见你，我亲爱的艾迪，你太可爱，总想挺直腰板但生性胆小，一开始看见我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的。”
艾迪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可惜我这辈子注定还是要娶一个女人。”公爵大人几步蹿到艾迪面前，攥住他的手，“你妹妹订婚了吗？”
神色突变的艾迪甩开公爵的手。
“我妹妹……安娜她，她是注定要——”艾迪努力想把话说完，但是愤怒和紧张让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一个死结。
“威廉喜欢她，但是不代表她一定要嫁给威廉。”公爵把艾迪的胳膊抓在手心，一步步逼近他，“她不喜欢威廉，她喜欢你。”
“我是她哥哥。”艾迪倒吸了几口气，“你在污蔑我的妹妹。”
公爵贴近艾迪惨白的脸颊，低声道：“不，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最清楚。我想娶她，因为我们都爱着同一个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桩婚事，我们结婚之后，你就搬到我的宅邸里，我们夫妇两个人会一同好好照顾你。”
“不……”艾迪猛地推开公爵。
紧追不舍的公爵大人一把将艾迪推到在地上，愤怒的艾迪后脑狠狠摔在了地板上。艾迪大声叫疼，公爵大人则连忙将他扶起来。
闻声而来的威廉推门而入，正好看到两个人面红耳赤地纠缠在一起。
“你们在做什么？”威廉绷紧了脸问，“亲热，还是反目成仇？”
艾迪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公爵，深呼吸了几下。他的眼睛亮的吓人，血液在苍白的皮肤下翻涌着，看起来易怒而脆弱。
威廉向他丢去一个眼神：“解释一下。”
“他想要娶走安娜，而我不同意。”艾迪略去了几乎全部的事实，“我们不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安娜不能嫁给他。”
公爵大人眼珠一转，却也没有反驳。
接着艾迪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安娜很久了，而我们，我们又是密友，我是打算把安娜嫁给你的。”
威廉的表情空白了一阵。
艾迪不知道那是惊喜还是拒绝。
“原来你一直在祝福我和安娜。”威廉点了点头。他黑色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蓝眼睛里的失魂落魄。
安娜是他心中的玫瑰。威廉从小就喜欢隔壁家那个戴着玫瑰的女孩子，喜欢她金灿灿的卷发，喜欢她莹莹的目光，喜欢她娇嫩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模样。那时的威廉是个安静的孩子，他被父母寄养在乡下，每日读书学习，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到时候他就可以把他心目中的玫瑰亲手摘下来，放在精致美丽的水晶瓶子里一人独享。
而现在，威廉已经从一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变成了功成名就的大商人，他觉得他已经可以向安娜求婚了。但是他始终无法开口。
眼下，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他甚至还在犹豫着接不接受。
他必须接受，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渴求的。
但是他又在担忧着什么呢？
“谢谢你，我会好好对她的。”威廉抬起头，正视着艾迪炽热的眼神，真挚而深情地说道。
公爵大人发出一声叹息。
威廉正式地向安娜求了婚，而且顺利地得到了她羞涩的首肯。
一切皆大欢喜，一切顺理成章。只除了威廉心里恍然空缺的一块，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也不知道事情有哪里不对。
而当婚礼在即，他却频繁地失眠，他向艾迪求助，而对方却仅仅是微笑着告诉他，这只是婚前焦虑，没什么大不了的。
威廉相信了他。
直到婚礼上，当艾迪把安娜的手交付到威廉手上，威廉才意识到，他眼前的安娜不是他心中的玫瑰。
她和他的玫瑰有着相似的笑容，相似的容貌和体态，甚至相似的气息。但威廉看着身着洁白嫁衣的女人，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
铺天盖地的冰冷灌进威廉心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他转头看向艾迪，新娘的兄长此刻面带微笑，同时灿然的阳光和娇艳的玫瑰把他装饰成了雍容的模样。
只是他的眼神十分哀伤，就像是所有姊妹远嫁的兄弟一样，不，并不全然一样。艾迪的身侧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威廉在沉痛的心情中恍惚想起，据说艾迪和公爵大人有些隐秘而晦涩的关系。
他记起来了他的玫瑰是谁。
他记起来他在公爵大人的舞会上惊鸿一瞥的女人是谁。
他糊里糊涂地和那个人朝夕相对却擦肩而过，而现在他幡然醒悟，却是在他自己的婚礼上，同时他的手里牵着的是他的妹妹。
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出讽刺剧？
威廉苍白了的脸色让艾迪揪心起来。他向前扶住友人的肩膀。
“威廉，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瞬间，威廉似乎想通了什么。他拍了拍艾迪搁在他肩膀上的手，回以一个笑容。
这并不是命运的错，而是他自己的错。
“这位夫人，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昏暗的斗室，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玫瑰气息。褐色皮肤的女人坐在简陋的桌子后面，她的对面是一位穿着黑色丧服的贵妇。
“我想找到我哥哥的灵魂。”那位面色苍白的贵妇说道，“他为了给我摘一朵野玫瑰，刺伤了手，然后伤口莫名感染了病毒，突然就死去了。”
“真是运气不好啊。”女人笑了笑。
“我觉得是有人害死了他。”贵妇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知道有人嫉妒他。所以我想求你请来他的灵魂，让我知道谁是那个害死他的混蛋。”
女人微微摆了摆手：“抱歉，夫人，我做不到。灵魂是无法开口的。”
贵妇人愣了愣，也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走了出去。她的丈夫在门口等她。
“通灵也不行吗？”她的丈夫问道。
贵妇人摇了摇头：“我已经快要放弃了，但是一想到我的哥哥……”她掏出手帕嘤嘤啜泣起来。她的丈夫走上去拥抱住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我们都很思念艾迪。”她的丈夫无不哀伤地说道。
斗室里的玫瑰香气越来越浓。
褐色皮肤的女人吹灭了熏香灯炉里的蜡烛。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熏香里散发出来。
“舍不得告诉她真相吗？”女人向那影子问道，“也对，害死自己哥哥的人是自己丈夫这种说法，她不会乐意听到的。”
一阵风从门缝里吹来，那影子晃了晃，不肯消散。
“你耗费了那么多年，什么也没得到，还赔掉了自己的性命。”女人幽幽地说道，“懦夫。”
门口那对夫妻已经离开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也开始慢慢散去。
女人自言自语着：“我不懂，你喜欢他哪一点。不过他最后毒死你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那么矛盾，又爱又恨，想着用死亡把你除去，他就可以过上正常生活了。但是他肯定不知道，你已经把他逼疯了，任何事都不可能解放他。”
影子已经消失了。
女人的下一位访客敲响了门。
那位贵妇人的蓝眼睛的丈夫站在门口，表情苍白而哀恸。
褐色皮肤的女人笑了笑，她终于有机会听完这个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暗恋者（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