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暗恋者（一） ...
-
仲夏月夜，蝉鸣树荫，如果不是身处浮华奢靡的帝都，无法从种种喧闹的酒会晚宴中逃脱，艾迪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去散散步，偷享片刻宁静。
如果不是在帝都，如果不是在他身边。
艾迪藏在舞厅柱子后面，手里举着一杯白兰地，偷偷地瞟着他的顶头上司看。
看着那卷曲又飘逸的黑发，多情温柔的蓝眼睛，艾迪觉得连他的舞姿都得天独厚的优雅迷人。
他的上司，帝国商会的会长，年轻又多金的贵公子。别人都要尊称他一声会长大人，而艾迪则获得称呼他本名威廉的特权。
这也是因为他们从小就认识，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威廉是某个大公抛弃在穷乡僻壤的私生子，而艾迪则是彻头彻尾的平民。在他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年，作为唯一男丁的威廉乘着一辆寒酸的马车来到了帝都，靠着自己的头脑和手段在短短几年间迅速爬上高位。而在那位可怜的老爷死后，威廉迅速和家族脱离开来，另立门户。
时至今日，威廉已经从一个可悲的私生子变成了帝都的红人。
艾迪从来都是威廉的小崇拜者，而今更甚，他一直悄悄地仰望着威廉，不论威廉是不可见人的私生子，还是富贵荣华的大商人。
而不幸地是，艾迪最近刚刚知道威廉其实一直在爱慕着自己的妹妹安娜。
他的爱情变成了苦涩的秘辛，躲起来偷看他的心上人成了胆小的艾迪唯一敢做的事情。
“你是会长的秘书？”
艾迪听见有人用职位称呼他，立刻就收敛起目光，露出带着几分青涩的笑容来：“是公爵大人啊，幸会幸会。”
那位来自雪域，据说有望继任帝国王位的公爵大人向他举杯示意：“您的舞伴呢？”
“她提前离开了。”艾迪回答。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舞伴，他不过是个小秘书，能来得了这样豪华舞会的女士们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原来如此，正巧我的舞伴也缺席了。说真的，这样的良宵，被困在舞会上也真是浪费。”公爵大人打了个呵欠，“秘书先生，不如你陪我到外面的花园去逛逛吧？我倒一直想着看看会长的花园呢。”
说完，俊美风流的公爵大人微笑着把酒杯交给身边的仆人，举起手轻轻鞠了一躬，然后抬头向着艾迪：“请吧，秘书……”
“艾迪。”艾迪对公爵大人的亲近表示非常开心，匆匆忙忙地同这位显贵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舞会大厅。他渴望和人接触，尤其是和威廉来自同一阶层的人。
“在雪域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夏天这么难熬。”公爵大人同艾迪一起并肩走在威廉家声名显著的花园小径上，“雪域的冬天几乎有一年那么长，夏天是最好的时节了。我父亲也曾经来过帝都，但他显然和我一样受不了这么炎热的气候，所以我还是出生在了老家。”
艾迪用微笑代替附和，他思绪飘在他自己头脑中构建的雪域美景之中。从未见过雪花的艾迪甚至能从迎面而来的风里嗅到新雪的清新味道。他不由得加深了微笑。
公爵大人以为他有话要说：“艾迪，你想到了什么吗？”
“不，公爵大人，我只是在想象下雪的模样，我来自南方边境，从来没有见过雪的样子。”艾迪说着，轻轻皱了皱眉，“帝都也从来都不下雪。”
“是，挺遗憾的。”公爵大人看着艾迪皱眉的样子，碧玉似的眼眸深沉下去，“不过我觉得，依仗会长的财力，出个公差看看雪景似乎也不是多浪费的举动。”
艾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看雪景虽然好，不过要他立刻帝都，立刻他的威廉，他绝对是不会去的。
他们两人就这样伴着月光，在盛夏的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艾迪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公爵大人，而公爵似乎也对艾迪这样温和寡言的同伴颇有好感。
当晚的舞会结束时，公爵大人给艾迪留了一封请帖，邀请他出息在公爵府上举办的舞会。
艾迪不喜欢舞会，但他还是接受了公爵大人的邀请。
“别担心舞伴的问题，我会介绍一个合适的给你。”碧玉色的眼睛眨了眨，公爵大人伸出手按住艾迪的肩膀，“到时候见。”
艾迪微微笑着送别了他。
然后他转过身，打算雇一辆马车回家去。
“艾迪，”威廉的声音截住了他，“你今晚不要回去了，我帮你准备房间。”
艾迪回过身去，想要婉言谢绝。
不料他话还没说出口，威廉又继续说道：“请别拒绝，艾迪，你怎么能忍心总是拒绝老朋友给你提供的方便呢？”
“威廉，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艾迪说着披上了自己的斗篷，“明天见。”说完，他不等威廉再挽留，立刻开溜了。
登上回家去的马车的瞬间，艾迪长舒一口气。
他刚刚差点就答应了威廉的挽留。
每当艾迪面对着威廉的好意时，他都忍不住要去接受，但同时，巨大的罪恶感阻止着他。他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威廉的帮助。威廉帮助他是出于旧时情谊，以及对安娜的爱慕之情，而他却怀着一股罪恶的渴望，想要靠近威廉，想要独占他善良忠诚的朋友。
艾迪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而唯一能缓解罪恶感的方式，就是拒绝威廉。艾迪已经接受了威廉提供给他的工作，几乎是不劳而获地享受着不菲的薪酬。
“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艾迪，”某次酒会之后，有些醉了的威廉大力拍打着前来搀扶他的艾迪的肩膀说，“我只信任你，只信任你一个人。只有你不会图谋我的财产。”
“我的房子都是你送的呢。”艾迪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面对一派赤诚又热情的威廉，艾迪想不出怎样报答他。
回到家已是深夜，女仆点着蜡烛为艾迪开了门。
“艾德蒙老爷，”女仆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艾迪已经习惯了仆人的存在，他几乎都不太记得小时候家里只有一个帮佣，母亲还要每天辛苦下厨的日子了。
他的妹妹安娜还没有睡。这个安静美丽的女孩在客厅里读着书等着她哥哥回家。
“艾迪，”看到艾迪进门来，安娜放下书本，跑过去拥抱她的哥哥，“欢迎回家。”
艾迪抚摸着安娜披在背后，金色细密的头发，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安娜，明天和我一起去威廉家吧。”
当艾迪带着安娜出现在威廉面前时，不出艾迪所料，威廉的笑容比以往还要大了一圈。他内心深处泛着嫉妒的毒液，腐蚀着他的神经，让他痛不欲生。但艾迪知道自己是虚伪的，他脸上的笑容并未因此而减少半分。
“威廉，我今天去临城查账，安娜会帮我照顾你的。”艾迪想要逃离安娜天真的笑容，和威廉浓情蜜意的眼神。
威廉点点头，同时表示自己不会太劳烦安娜。
“哥哥，请务必一路小心。”安娜乖巧地向他道别。
艾迪拥抱了他的妹妹。
一路上他坐在马车里，脑子里想的只有他和安娜相比，除去性别还有哪些不同。金发碧眼，宛如天使一般的安娜，和他，一个虚伪低劣的小人。思来想去，艾迪发现不同之处太多，而他们唯一相似的只有姓氏，和同样遗传自母亲的头发。
艾迪忧伤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回想起拥抱安娜时嗅到的一股馨香。
他幽幽叹息，透过车窗，呆愣愣地盯着逝去的路边风景。
查账的过程乏味之极，艾迪抽出随身带着的本子，不停地写写画画。
“艾迪。”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艾迪转过身去，发现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午安。”艾迪行了个礼，顺手想把本子收起来。
“你在画什么？”眼尖的公爵已经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是在查账簿的时候偷懒了吧。”
艾迪笑着摇摇头，敷衍道：“只是我随手涂鸦的玩意儿而已。”
“我可以看看吗？”公爵大人好奇心旺盛得让艾迪头疼。
“公爵大人怎么会到商会账房这里来？”艾迪装作没听到似的岔开了话题。
公爵大人碧玉色的眼睛转了一转，接着他的话回答道：“这里是我的产业之一。”
“您说这商会？”
“不，这座城。”公爵大人轻轻笑了起来，“皇帝陛下赐给我的沿海领地。”
艾迪知趣地闭了嘴。
“我能看看你的本子了吗？”公爵坚持道。
艾迪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把本子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公爵大人接过去翻阅起来，一边翻还一边赞叹道：“画得非常有威廉的神韵啊。”
艾迪此刻的脸都烧了起来，他画了一本子的威廉。
“你喜欢你的会长？”公爵大人把本子还给了艾迪，似笑非笑地问道。
艾迪不置可否地沉默。
“这不奇怪，威廉是个魅力非凡的男人。”公爵大人走近了艾迪身边，“不过我觉得我不会比他逊色。”
艾迪当即摆手：“公爵大人，这个玩笑……”
公爵大人揽过艾迪的肩膀，半戏谑半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父亲当年可是为了一个小男仆杀掉了发妻呢。”
看着艾迪通红的脸霎时惨白，公爵大人发自肺腑地大笑起来：“艾迪，你可真是太有趣了。”他使劲拍着艾迪瘦弱的肩膀，收敛起大笑的神色，故作严肃道“不过他还是娶了新的妻子，生了我。”
艾迪盯着突然恢复正常的公爵大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艾迪，我是真的喜欢你。”碧玉色的眼睛转了转，语气变得暧昧粘稠起来。同时他的手也从艾迪的肩头滑到腰上，深深地揽了过去。
“公爵大人……”艾迪深呼吸，试图推开黏在身上的显贵。
“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公爵大人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叫我约翰。”
日暮时分，顺利回到威廉府邸的艾迪已经被公爵折腾的身心俱疲了。
那位身居高位的公爵大人好以折磨低位者为乐，艾迪十分郁闷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态度暧昧，一言一行都毫无道理，但身为一个小秘书，艾迪选择了逆来顺受。
仆人告诉他，威廉和安娜正在花园里。
而艾迪到了花园，第一眼就看到威廉为安娜手捧一束玫瑰，单膝跪下的情景。
身为兄长，艾迪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而不是站出去保护妹妹。
“安娜，这些花足够了吗？”威廉温柔的声音钻进艾迪耳朵里。
“谢谢你，我哥哥会很高兴看到这些玫瑰的。”
“是啊，记得小时候，你头上总是戴着红玫瑰。”
不是求婚。
艾迪松了一口气，立刻从树后面跑出来，装作才到的样子。
“艾迪！”安娜把威廉手里的玫瑰塞进艾迪手里，“威廉花园里的玫瑰。”
“谢谢。”艾迪亲了亲妹妹的额头。
他的目光瞥到了威廉脸上。
他的心因为嫉妒和自卑而瞬间冰冷。
“公爵大人。”
“约翰。”
“好吧，约翰，”艾迪叹了口气，“你一定要我穿成这样吗？”
“是的。”
艾迪皱着眉头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打扮，头顶上戴着假发，脸上化着浓妆，身上套着狐狸皮的披肩和一套鲸鱼骨撑起的裙子。而马上，他就要穿成这个样子，以公爵大人舞伴的身份去参加那个该死的舞会了。
他在早上出门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拐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然后公爵大人横空出现，命令他穿上女装和他参加舞会。
如果说早些时候艾迪还对公爵大人的人性抱有幻想的话，现在他已经认清了现实。
“看看你，小艾迪，你多可爱啊。”公爵大人把下巴撑在艾迪肩膀上，调笑着双手环抱过艾迪的腰。
一贯以温和著称的秘书先生突然冷笑起来。
舞会开始，艾迪别扭地被公爵大人挽在臂弯里，捏细了嗓子和来往的贵妇打招呼行礼。
“艾迪，”公爵大人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你想不想喝酒啊？”
“不想。”
“那点心呢？”
“谢谢，不了。”
“那咱们跳舞去吧。”
“不了，公爵大人，我脚疼。”
公爵突然揽住艾迪的腰，以一种极其亲密的方式贴近了他，然后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说：“真可惜，你还是得听我的。不然你的秘密就……”
艾迪立刻起了一身的冷汗。
公爵大人拽着他的手愣是往舞池里冲。
艾迪一面怕踩了裙子，一面捂着脸跟着公爵往前走。
然后匆忙间，他撞在了一个路过的人身上，生生脱离了公爵的钳制。
“抱歉，先生。”艾迪连声道歉。
那人看着他，不出声。
艾迪抬起头，看清那位先生长相之后，也呆住了。
“威廉？”艾迪下意识喊出声。
威廉皱了皱眉，似乎认出了他。
艾迪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被公爵大人捉住，拉进了舞池里。
“你会跳舞的吧？”公爵大人问道。
艾迪点点头。他确实会跳舞，从前有一段时间，他和安娜一起被寄养在亲戚家，那个亲戚是个乡绅，家里时不时会有些聚会。
而他不仅会跳男步，也会跳女步。
公爵大人似乎被他生涩的舞姿取悦了，整个晚上都似笑非笑地绕着他转来转去。
于是在其威逼利诱之下，艾迪跳了很多支舞。期间还有些绅士向艾迪邀舞，都被公爵大人抢先打断了。
艾迪在一旁微微笑着。
“我在奇怪，为什么你被我这样戏弄还能笑得出来？”公爵大人碧玉似的眼眸又转了转，“该不会你本身就有异装癖？”
艾迪愣了一下，他为什么不抗拒？
“小时候，我母亲经常给我打扮成女孩子，因为家族里男丁少，打扮成女孩好接别人的旧衣服穿，”艾迪慢悠悠地解释道，“好多人都说这样一来，我和我妹妹就像是双胞胎一样。不过我十岁之后，这种情况就少多了。”
“但是你还是会穿裙子吗？”公爵大人十分好奇地问道，“这难道不是一种癖好？”
“是我母亲的癖好吧。”艾迪无所谓地耸耸肩。
公爵大人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艾迪：“你妹妹一定很漂亮。”
“没错。”艾迪点点头。
“艾迪，咱们去算命吧。”公爵大人突然握住了艾迪的手，“我请了一位据说很灵验的灵媒。”
艾迪点点头，然后任由公爵大人拽着他穿过人群。
他似乎在那个瞬间看到了威廉的目光，炽热地穿过浮华的空气，嘲笑般地落在他身上。
艾迪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这位夫人，”一位褐色皮肤的女人拦住艾迪。
公爵大人回过身来，指着那个女人说：“这便是我请来的灵媒。”
“这位夫人是公爵大人的舞伴吗？”女人有些惊讶。
艾迪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这些对命运子虚乌有的揣测。
“这位夫人从面相上看，”那个女人忧心忡忡地说，“最近要有性命之忧啊。”
第二天，艾迪开始听到有人议论公爵大人来历不明的舞伴。
威廉也就这个事情和艾迪说了几句。
“我想我知道约翰的舞伴是谁。”威廉笑着拍了拍艾迪的肩膀。
艾迪没有作声。
“不过我不会说出去的，”威廉继续笑眯眯地说，“艾迪，你要感谢我啊。”
“多谢，”艾迪十分真挚地说道。
威廉递给艾迪一只园子里摘的玫瑰：“帮我把玫瑰给安娜，我觉得这朵花很适合戴在她头上。”
艾迪默默收下了花。
他想捏碎它，就像捏碎他的伪装。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暗恋者（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