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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乱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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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战乱之殇
长安。流民巷。
方箬知道脚下的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叫这个凄凉的名字。它原本被唤作醉蝶东林。曾经有过风姿绰约的茶馆老板娘笑语晏晏,长袖善舞,空气里满是上好的峨眉白芽的清香;曾经有过藏剑山庄出逃的大小姐,任是弱质纤纤却也侠骨柔肠;曾经有快马恩仇,只需一个眉眼一场交锋,便可干戈化玉,知己与共。
只是这些永远成为了曾经,再也回不来了。
“阿箬,药已经炼好了,你……阿箬?怎么了阿箬?”
“……!!!”蓦然回神的方箬对上阿麻吕有些担忧的目光,勉强勾起了唇角,“阿麻吕师兄,我没事,刚刚只是在走神罢了。”
万花谷药王次徒皱了皱眉,脸上染上一层无奈:“莫不是病又犯了?阿箬,也不是我说你,身子骨弱就回谷吧,这里有师兄。”
方箬浅笑,面容素净清雅却难掩眉眼的倔强:“作为医者,在这种天下兴亡的时刻我怎么能安心呆在万花谷里,能多救一个也好。更何况师兄一个人来长安,这里生病的流民这么多,师兄难免分身乏术,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阿麻吕叹气。论口舌之争他这个外域人自然是比不上方箬这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更何况对方所言的确也是事实。只是这药王孙思邈所收的最小弟子有不足之症,出生未满一月便被丢弃在了河畔。还好这孩子命大及时被万花谷出谷游历的弟子捡到,好生照料了一段时间才得以活命。
可惜这身体底子终归还是弱,孙思邈调养了这么十八年也没有他人健康,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好起来也比常人来得慢些。这次安史之乱爆发,谷主东方宇轩并不提倡谷中弟子参与天下战乱,下令封谷互不相帮,但是谷中每天有不少弟子毛遂自荐,誓以手中技艺驱除百姓的苦难。方箬也是其中一员,此番跟着二师兄阿麻吕赶往长安。毕竟长安身为国都,即使发生了皇帝跑人这种荒谬事,还是有很多难民不远千里前来的。
“阿箬,帮师兄个忙。”打开炼丹炉,有淡淡的清香飘出,少女只需轻轻翕动鼻尖就能分辨出其中的成分:“山楂,神曲,莱菔子……这是……?”
“给外面那些腹胀的难民吧。”摇头阻止了师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阿麻吕竭力忍耐着自己的满腔愤怒,声音低哑,“我真不明白,连外邦人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对这些可怜人伸出援助之手,怎么这皇帝就抛开子民自己逃了呢!”
方箬抿了抿唇,仿佛没有听到师兄的不平之语一般,自顾自在冷却的丹炉中取出已经被凝练成丸的丹药。
被战火熏染过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灰色颗粒,压抑得肺腔一阵又一阵的疼。有黑漆漆的乌鸦伫立在光秃的枝桠上,似笑非笑地讥讽作响,有着说不出的刺耳。
循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踏进一个破旧的草棚,还没看清眼前景象的方箬便被不知是谁攥紧了衣袖。
“求求你,救救我娘吧。”
面色蜡黄的女孩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看起来极其不合身的褴褛衣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几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来。颧骨高高凸起,原本应该是清亮亮的眸子却挂着一层深深的黑眼圈,瘦的可怕,连皮包骨来形容都差了点。
然而,女孩攥着方箬那黑底紫纹定国套的小手却爆发着与那孱弱身体截然不相符的力道,手背青筋紧绷就怕这仙子般的姐姐就这么消失了。有泪珠在眼眶流淌,可是怎么都没掉下来——在战乱时期,水资源与食物同样重要,怎么说女孩都不会将它浪费在眼泪上:“娘一直……在说疼。”
“别急,我会救你娘的。”
软语安抚着女孩,方箬将目光转到躺在破草席上的妇人身上,视线最终定格在她那高高肿胀的腹部。
一声声饱含痛苦的声音不住地拜访耳膜,在十八岁少女的心底重重刮了一刀又一刀。
俯下身,任凭精致的门派套装沾染上了灰尘,方箬将手掌抵在妇人的腹部上,默默运起离经易道的内力为她舒缓着痛苦:“你们……吃过什么?”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饿死的比比皆是,妇人这般反常只有可能是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女孩咽了口唾沫,脸上紧张的神色更甚:“娘把仅剩的口粮都给我吃了……自己吃的是外面的泥土,白白的看起来很细。”
观音土!
一句“胡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天工开物·陶埏篇》说:“土出婺源、祁门两山:一名高梁山,出粳米土,其性坚硬;一名开化山,出糯米土。其性粢软。两土相合,瓷器即成。”这糯米土指的就是观音土。虽有“糯米”之名,并且若是真的上锅蒸了,模样与白馍馍倒也有几分相似——但是观音土没有营养,不能用来充饥。虽说食用少量并不会致命,但却是会腹胀,无法排泄,绝大部分食用的人最终还是会死。
方箬总算是明白为何阿麻吕只是默默地炼制药物,却不曾开口劝上这些为了活命已经红了眼的流民们。
先前那在枯树下挖掘腐虫之巢,含毒野菜以果腹的老汉也罢,路边看到的与野狗抢食,最终赔上一条胳膊的汉子也罢,面前这个宁愿被排泄物憋死也不饿死的女子也罢……说穿了,都是为了让自己,让家人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以撑到看见阳光的那一天。
尽管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不是真的会过去。
咬着唇将手中的药丸送到妇人唇边,方箬在妇人耳边出声——不然她不敢保证她的声音能不能让满脑子都被痛苦占据的妇人听见:“张嘴吃药。吃下去会感觉好一点。”末了又掏出自己的水囊喂了妇人一口水。
看那妇人紧紧拧起的眉舒缓了下来,方箬也松了口气。瞥见女孩渴望的目光,便将水囊递了过去,作为练武之人,好歹也有那么点对付饥渴的能耐:“拿去喝吧。”
女孩大喜过望,接过水囊的手都是抖的。将嘴对准了水囊口一口一口地抿着,喉咙以极小的幅度蠕动,速度很慢很忙,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来之不易的水喝光了。
方箬见状又是轻叹了口气,自随身携带的梨绒落绢包里取了几块稻香饼,蹲下身塞在妇人的手里。
她看见妇人眼里的波光,仿佛在绝望中见到了一抹阳光一般,无力的手反握住她的手,有浓浓的感激之意传来。
若非身体还未恢复过来,或许妇人会将方箬视为大慈大悲的菩萨,就地跪拜也说不定。粮食在这里比黄金重要的多,有了吃的就等于多几天可以活,就等于更有希望看到战乱结束的那一天。
“多谢女侠大恩大德。”发干的唇翕动着,妇人说着便松开方箬的手,颤颤巍巍地想要解开手上的镯子——然而她的身体太虚弱,完全没有多余的体力供她完成这个动作。
“这是作何?”方箬一惊,想要阻止妇人。
“小妇人感激女侠的出手相助。只是小妇人与女儿流落在外,身无长物无以表达谢意,只有这家传手镯……”
“作为杏林门下弟子,悬壶济世本是本分,大婶不必多谢。”方箬拒绝。
“这是小妇人一点小小心意,请女侠收下,小妇人也可安心。”
与那双写满了疲惫却异常坚决的眼睛对上,方箬怔了怔,满口拒绝的话忍不住咽下了肚。
“这……我收下便是。”
镯子很轻巧,做工精致小巧,样式很受女子喜爱。只是方箬却觉得手腕上重逾千斤。
自破旧的草席中踏出,随意倚在一棵干枯的树上凝望铅灰色的天空,方箬只觉得心里悲凉一片。
她素来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之事,但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想要祈祷一翻,为这天下苍生,为这黎明百姓,为这大唐江山。
“如果……这世界没有战乱只有和平……那该多少?”
双手合十,少女闭着眼在心底许愿,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如同翩飞的蝶。只是她并没有看到,手腕上那妇人所赠的镯子,正散发着荧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