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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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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铁蹄打破了雪原的宁静,达什汗见小狼崽窜出了树洞,向林外跑去,忙追上前喊道:“雪影,快回来!外面危险!”
追到树林边缘,将雪影抱入怀中,当达什汗看清单骑自远处而来的人后,脚下便如生了根般不能移动,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
来人是一位年近半百的银发老者,细目鹰鼻,精神矍铄,他到了达什汗面前,下马道:“没事便好。走吧,回汗王府去!”
“不!我不回去!”达什汗摇着头,哽咽道:“他们杀了我妈妈,还想要杀我!我不回去!”
“那几个人已经被我惩处了,自此他们不敢再对你有任何轻举妄动。”银发老者瞄了眼他怀中的小狼崽,又道:“没料想失踪几日,你倒收养了个厉害的宠物,我允许你带它一起回去。”
“惩处?怎样的惩处?是以命抵命吗?”达什汗冷笑道:“您舍得吗?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可是他们——”
“一切都过去了。”银发老者打断了他,长叹了声道:“你还小,并不知这世间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
“难道只因为我妈妈是卡尔梅克人,她便该死吗?她决不是奸细,她没有出卖土尔扈特!”达什汗倒退了两步,瞪大眼吼道:“我不回去,我恨他们!”
见达什汗转身向树林跑去,银发老者心急地欲抓住他,不料刚跑了两步,胸口一阵绞痛,忍不住跪倒在地。
听到声响,达什汗回首见到这情形,吓得脸上血色尽退,丢下雪影便跑回去扶住银发老者,焦急地呼喊道:“爷爷!爷爷!您怎么了?”原来这银发老者正是达什汗的祖父,土尔扈特的现任汗王阿玉奇。
阿玉奇满面冷汗,唇色发绀,捂着胸口呻吟了许久,方渐渐恢复常色。达什汗忙搀扶着阿玉奇在一株大树下坐下,用衣袖不断替他擦拭额头,见祖父似已无碍,方松了口气。
“当我回到汗王府时,方知道你母亲和你已出了事。我和手下四处寻找你们,却一直了无音讯。”阿玉奇握住达什汗的手,如释重负道:“后来我想到,你也许会去你母亲的部落,所以便连夜追赶而来,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我的孙子!”
“爷爷!爷爷!”阿玉奇趴在自幼敬仰的祖父身上,终于放声大哭道:“为什么要杀我妈妈!为什么!我真的好恨!好恨啊!”
“孩子,你若要恨就恨我吧!”阿玉奇抚摸着达什汗的一头棕发,心酸道:“是爷爷对不起你,是爷爷害死了你母亲!”
达什汗仰起脸诧异地望着祖父布满血丝的眼,只听阿玉奇道:“卡尔梅克族有部分贵族发生了反对俄国的叛乱,彼得沙皇要求清除叛党及其亲属余孽。因为你的几个舅舅参加了这次暴动,所以你母亲也被牵扯在内,你该知道土尔扈特的政策向来是亲俄的,所以他们不得不处理你母亲,以免累及汗国。”
土尔扈特原属于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时期曾游牧于蒙古高原偏北地区,后随着历朝更新,一度驻牧于塔尔巴哈台山南侧,由于该地狭小贫瘠,加之不堪蒙古准葛尔部的压迫,便决计西迁至伏尔加河草原,占领了伏尔加河中下游,形成了单独的土尔扈特汗国。后虽形式上臣服于沙俄,形成了一种双重主权的特殊状态,但土尔扈特的领土离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卡尔梅克人则起源于西部蒙古,较土尔扈特更早迁徙到伏尔加河草原,但由于人少贫瘠,一直夹在俄国和土尔扈特汗国之间挣扎生存。
“什么舅舅?我没有舅舅!”达什汗猛然起身,嘶哑道:“我妈妈一出生,便被人唤作杂种,那时候这些舅舅为何不站出来承认她这个妹妹?当妈妈被作为礼物送到土尔扈特来时,她那个尊贵富有的家族为何不出来阻止?可到了大难临头之际,却反倒要追究起她这个从无人问津的私生子?这是何道理?”
“这不是道理,而是血缘。”阿玉奇望着自己的孙子,冷静道:“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关系,不能否认无法磨灭,甚至可怕到残忍的地步。即便你的母亲没有得到该有的亲情、尊重和荣华富贵,但仍然不得不承受因血缘关系而受到的处罚。虽然你的母亲并非死在我的手中,可换言之,为了保护土尔扈特,保护我的血肉至亲,我——仍然会选择放弃你母亲的生命。”
心目中原本亲切的祖父,似乎在一霎那间剥下了慈爱的面具,竟显得是如此冷酷无情。达什汗有些不知所措,摇头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若今日换作是旭日干的母亲,您和他就决不会下此毒手!只因为我母亲是个侍妾,是个毫无背景的私生子!”
“傻孩子,你并不了解你的父亲,也不了解我。”阿玉奇扶着树干,渐渐站起身严肃道:“冬季的黑夜漫长而寒冷,主要以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只能利用短暂的白昼劳作生产,而一些贫苦的牧民甚至要跑到百里之外,去凿挖冰雪覆盖下的植被来喂养家畜,以便让它们在开春时节能有更多的体力繁衍下一代。日间的每一寸光阴,对于他们来说是何其弥足珍贵,那代表着来年不用忍饥挨饿,可以多添置一件御寒的衣物,多配置一幅马鞍。而对于我,对于你父亲来说,能够避免纷争,让土尔扈特更好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存下去,就如同牧民要争取抓住每一缕光明般重要,让黑夜迟些降临,让土尔扈特人在这个纷乱的时代有丝喘息的机会,这就是我们王室的责任。”
达什汗听了祖父这番话后久久不语,抱起在脚边玩耍的雪影道:“我母亲不是奸细,她不该死!”
“只要死得其所便可。你这孩子,就如我年轻时那般顽固和执着,但终有一日当你明白自己肩上所要担负的责任和义务时,原本一切的固执便都只能在叹息声中化为虚无。”阿玉奇眺望远方,感叹道:“爷爷凭生所学不多,惟有当年出访准葛尔时,偶闻得一句诗词,至今仍记忆犹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缘起缘灭,皆有定数,非人力可挽回。你母子情缘到此完结,是劫也是命。我已让巴仑台黄庙的强巴大喇嘛为你母亲作法超度,希望能安抚她的亡魂。”
达什汗只觉祖父这番话忧郁反常,抬头一看竟发觉阿玉奇眼眶微红,目光迷离,分外诧异地唤道:“爷爷,您怎么了?”
阿玉奇回过神,浅笑道:“回去吧!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个坚强的人。能够在如此恶劣的雪原上生存了整整三日三夜,不愧是我阿玉奇的孙子,相信你也同样能熬过这次丧母之痛。原谅爷爷的无能,不能保全你母亲,虽然明知黑夜终将来临,土尔扈特和俄国的争斗无可避免,而我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将这场人祸推迟些。也许爷爷是懦弱的,但我坚信终有一日,所有的土尔扈特人都可以摆脱俄国人的欺压,昂首屹立在这片天地间。”
“我——不走!”达什汗半晌方吐出一句道:“有他没我,我与他誓不两立!”
“你说什么?”阿玉奇铁青了脸,气得下巴颤抖,拣起马鞭便抽向他怒喝道:“不识时务的小畜生!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向你挑明了!你竟然如此冥顽不灵!”
达什汗不敢闪躲,只抱着头任由祖父鞭斥,而怀中的雪影见他被攻击立即一跃而上,尖细的狼牙死死咬住阿玉奇持鞭的右手,奈何身小力弱一把便被摔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
“不要!”达什汗眼见着祖父一鞭往雪影幼小的身躯上甩去,不及作想便扑了上去,将它牢牢保护在身下。
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背脊上,达什汗仰起脸见祖父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良久便默默地收起鞭子道:“你对只禽兽尚且有情,却为何不能对自己的族人施予一份同情和谅解呢?”
一想起母亲的死以及自己过去所受地种种屈辱,达什汗咬牙切齿道:“他们不配!”
“没有人生来就彼此仇恨,当那些贵族孩子欺负你时,你可曾想过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难道只是因为年幼无知吗?也许在他们心中真正害怕的是——如若你的母亲真的做出了对汗国不利的事,那么也许等待他们的便是战争饥寒,家破人亡。”阿玉奇蹲下身,直视着达什汗碧绿的双目道:“由于对未知的害怕,已超过了这些孩子心中所能负荷的压力,所以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而至于你,我有三个儿子,八个孙子,可知道为何爷爷不辞辛苦地四处奔波,要亲自找寻你吗?”
达什汗抱着雪影,坐起身摇摇头。
“虽然你父亲是我的次子,但我已决定将汗王之位传予他。而你——”阿玉奇温和地笑道:“将是你父亲的继承人,未来的土尔扈特之王!”
达什汗一怔,忙道:“不行,还有旭日干,他才是真正的嫡出长子。”
“孩子,相信爷爷吧。”阿玉奇扶起达什汗,牵着他的手向马匹走去,“你和你父亲都是我的血脉,你们和我在骨子里是何其相似。爷爷是不会看错的。”
在被抱上马鞍后,望着身下的祖父,达什汗摇着头,坚决道:“不会的,我和他不一样。”
“是吗?”达什汗朗声笑道:“那么孩子,就让长生天作证吧!终有一日,你会懂得我,了解你父亲,也会明白你自己的!”
血脉相承竟然是如此可怕!当若干年后,我站在权利的顶峰,俯视脚下这片汗国时,早已忘却了当初的诺言,成为了似父亲那般,也许是比父亲更残忍的人。冷酷的现实,一点点吞噬了那血液中尚存的一丝热情,当至爱的人最终不得不离开我的怀抱时,心中最后的温柔也被扼杀磨灭。
只有每当夜深入梦时,才能依稀看到那双含泪的美目,才能感受到那缭绕项间的青丝。曾经的欢声笑语化作了满室凄凉,曾经绚丽芬芳的兰园只剩下断壁残垣。
痛苦中,忆起了祖父那意味深长的叹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