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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残荷冷 ...

  •   兰吟历劫归来已有一月余,虽吃了不少安神定惊之药却时常感到心绪不宁,夜难安枕,每每被噩梦惊醒便只得睁眼坐等天明,待达什汗发觉她的异常后自然忧心不已,诏医诊脉寻偏方更是闹得宫中人仰马翻,叫苦连迭。
      这日天渐凉爽,得喜玛便怂恿着体虚日久未出门的兰吟去游园,茜红听后当即反驳,不下几句两人便展开了番唇枪舌战,自己不甚其烦便独自走了出去。
      香藤异蔓,翠脉青融,时已至初秋时节,园中处处浓墨斑彩,珊豆累垂。这些奇花异草是自兰吟入住后达什汗命人从中原远途运送过来的,经数月的精心培育后为刀砌坚厉的汗宫凭添了抹宁静幽雅之意。花柳多愁,冰泉寒湛,时下的满园艳泽在兰吟眼中却成了幅伤春悲秋之图,她叹息着绕过处大顽石欲去探望前日崴了脚的阿茹娜,却猛见不远处飞来两片未燃尽的冥纸,心下诧异地巡踪而去。只见石坳荷池边立着樽九宫鸾凤案,上摆着焚炉香檀,贡奉着三盘鲜鱼生果,一人蹲在桌案前烧冥纸。
      兰吟想了想走过去道:“听闻姐姐这几日身上不爽故闭门谢客,却原来是忙里偷闲躲到此处来祭奠花神了。想来已到了芙蓉花谢之季,该是到筹神送佛的时候了,姐姐果然是个风雅之人啊!”
      托娅瞟了她眼继续往火盆里丢着冥纸,兰吟慢慢走近见桌案上一无祭牌二无灵位便又道:“花开花落,经年累月,待到来年盛绽之季却不知还有谁记得今日的残红落英?”
      火光在拖娅的脸上不断跳跃,兰吟第一次发觉素日里娴雅文静的大妃脸上竟流露出狰狞之色忙识时务地告辞离去,当走出两步听到身后传来的低吟之声时当即怔愣原地。
      托雅仰望碧空许久方收拾起凌乱的心情预备回去,突听得声熟悉的呼唤,年少时的种种芬菲情景顿时浮现眼前,哽咽着应了声后猛然挺直了背脊。兰吟望着她僵滞地转过身不禁缓缓捏紧拳头,咬着牙逼出声道:“原来你便是丫丫——”
      雄鹰在天际翱翔而过不留半丝痕迹,微风撩起池面的水纹终又隐末而去,托雅想到当年那在外人面前永远高贵骄傲的少年却总会变着法得讨自己欢心,想起那个被夕阳染红的山坡上小儿女之间的青涩初吻,想起每当自己伤心流泪时他总是束手无策地唤着:“丫丫,不哭了,不哭了!”
      那时的自己住在远离王都的杜尔伯特部落,那时的她最开心的事便是每年能见到来此避暑的大哥哥,那时的她总以为青梅竹马会成就后来的夫唱妇随,只因自己是杜尔伯特的公主,而他则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是你陷害我的!”兰吟指着托娅,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愤然道:“我一直想不通旭日干有何把握能让克里木人支持自己,却原来幕后的黑手竟然是你!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妃,通敌卖国、谋害君夫,你简直是可恶地令人发指!”
      氤氲的眼眸涣然无神,托娅面无表情地道:“我从未有过谋害陛下之心,只是太低估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我也不曾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只因忘记了一块肥肉又岂能满足豺狼贪婪之腹。”罪恶便如雪团堆积,越滚越大,重重阴谋之下,自己与旭日干终究都沦为了垫脚的基石!
      “如若说你对我有恨,对汗王有怨,那么对大王兄呢?”兰吟瞅着她哼道:“大王兄又有何对不住你的,却被你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他是那么地信任惦记着你,总时不时地哼唱着你适才所吟之曲,他甚至在临死前——原来他临死前是在央求陛下放过你,但似你这般心肠狠毒之人怎配得到如此至死不渝的感情!”
      托娅脸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兰吟见状上前一脚踢翻了供案涩声道:“枉我当初对你还存有份恻隐之心,如今想来着实是愚钝。你以为只要焚香祭告便可以消除身上的孽债吗,人在做,天有看,我绝不会如此轻易饶过你的!”
      瞧她一脸义愤难平之色,托娅扯起嘴角冷笑了声道:“你又能奈我如何?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其实他一切都明白却也不得不粉饰太平,在这汗宫之中谁也不能将我从大妃的位子上拉下去!”
      兰吟嗯了声转身,猛见得喜玛站在不远的卵石路上满面诧异地望着这一地狼藉,便跺脚喝道:“皮痒了吗,还不回去!”
      得喜玛回过神,伸手想将手里的罩衫递过来却又慌忙地缩回手,只低着头诺诺地跟着兰吟走了回去。
      托娅则望向池中正逐渐谢落的水芙蓉,凋红残绿为泻池蒙上层郁色,突窜来的冷风惹得身上顿起寒意,秋风萋萋,为谁哀鸣?

      许是因心中重燃起了斗志,兰吟的身体日渐康复,可不久便传来了大妃病疾的消息,她心中冷笑静待其变,怎知过后不断传出托娅病入膏肓的言语因而反倒不像先前那般笃定了。忽有一夜大妃的贴身侍婢前来报忧,兰吟待达什汗离去后也睡不着了,便让茜红派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宫婢打探消息。待过了丑时,便见小宫婢回来禀报汗王正召集高妃及各位夫人前往大妃宫中,兰吟忙换了身素净褂子在茜红与得喜玛的陪同下漏夜赶去。
      夜风袭袭,茜红手中的灯笼随风轻舞,望着甬道那方灯火通明的宫殿,鸦鸣寒栗,兰吟心中衍生出莫名的不安。来至大殿内,高云、乌仁图娅、阿茹娜皆都已到场,而格根则被抱在乳娘怀内沉睡,见她姗姗来迟高云冲面便道:“果然是比别人金贵,连奔丧都要拿腔作调!”
      兰吟又气又好笑,也不愿与她多嚼舌,此刻只见名侍女跑出来道:“大妃有请兰夫人入内说话。”高云当即拍案而起道:“叫她做什么去!陛下呢,陛下不是还在里面吗?”
      那侍女瞟了眼她不予理睬,只正色道:“大妃只请兰夫人一人入内,其余闲杂人等不准喧哗!”高云气得说不出话来,兰吟则脚步凝重地随着侍女慢慢走进内室。漫卷珠帘,香鼎葵格,空气中弥漫着冉冉药香,转过处百鸟朝雀水晶屏,便见托娅躺在床上正与女儿轻声说话,小苏日娜已哭得泣不成声。见她进来,原本坐在床头的达什汗起身招手道:“托娅要与你说两句话,快过来!”
      兰吟见他双眼微红,低应了声挪步来到托娅面前,待借着烛光看清她晦暗惨淡的容颜,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微微欠了欠身道:“大妃娘娘,兰吟待至听候吩咐!”
      托娅费力地睁开眼,望着她若珠玉般光泽的容颜,泪水终止不住滑眶而出,忍痛将女儿的小身子推了过去,神情恳切道:“今后你便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吧,苏日娜快磕头叫阿妈!”
      苏日娜拉扯着托娅的衣袖不肯就范,兰吟见状摆手道:“小公主是陛下的长女,身份尊贵,旁人岂能冒犯逾越。娘娘休做杞人忧天之虑,莫说陛下不会亏待小公主,便是咱们这些庶母也定会悉心呵护!”
      托娅略显失望地收回手,转而望着达什汗道:“我有几句贴己话想对妹妹说,陛下可否带着苏日娜去外厅小憩?”达什汗会意地抱着小女儿走了出去,待在旁服侍的婢从皆退尽后,偌大的卧室内便只听到屋檐上溅起的淅沥雨声。
      许久方听得托娅叹息了声道:“是我害了他!”兰吟目光清冷地望着床上的垂危女子,炯亮的眸子与形近枯槁的容颜极不相衬,那是灯枯油尽的预兆。只听她继续自语道:“他是先王的长子,自我认识他时起身边所有的人都说将来他能继承汗位,成为土扈的王。他幼年时对佛法便颇有造诣,在众多追捧之下不免生起骄傲之心,久而久之便疏远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原本我俩的婚姻乃是铁板定钉的事,孰料他的爷爷阿玉奇大汗生前说他生性儒弱,意志不坚,最多只能成为个守成之君,临终前逼着先王另立了储君——而我初嫁时虽算身不由己,可后来却成了心甘情愿,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明知他欲起兵叛乱,却不予劝解忠告;明知他身受苦难,却不施以援手;到最后竟还利用他来铲除异己——”说到此处托娅哽咽道:“所以连长生天也不愿饶恕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死不足兮,只是可怜了苏日娜这孩子——”
      “我额娘常说,为人父母者需心存善念,方能荫泽子孙。”兰吟动容道:“我虽不曾为人母,却也知人世间最难割舍的便是骨肉亲情。适才我说得虽是冠冕堂皇之话,却也不是在打诳语,稚子无辜,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苏日娜受半分委屈!”
      “谢谢!”托娅喃语,泪目望着她道:“其实不止这一桩,在你入宫之初我便已陷害过你了!”
      “我知道,是端午节那次。”兰吟正色道:“因知那些粽子会给小殿下们食用,所以我事先已将枣核都仔细剔除干净,格根怎会又被枣核噎住?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娘娘您远非世人所见的那般软弱可欺!”
      “我前半生被人算计,后半生又忙着算计别人,到头来却落得一事无成。”托娅苦笑了声,突然双目瞪大仰望着屋顶的雕梁画檐惊恐地喊道:“他来了,他来找我了!我不去,那里有火有刀,那里是炼狱,我不想去啊!大哥哥,丫丫不要,不要带丫丫去那里!”
      听到动静达什汗冲了进来,见状上前一把抓住托娅空抓的手道:“好好好,丫丫哪里都不去,丫丫就留在这里!”兰吟见她面容扭曲,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禁不住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托娅紧揪着达什汗的前襟口中呓语不绝,直至最后痛苦地哀嚎了声方才逐渐安静下来,她目光涣散地扬起脸,手颤抖着抚上眼前人坚毅的容颜断断续续道:“那个秘密我没有说——克里木人没有得到——我从不曾想让你受到伤害——我,我不是个称职的妻子——”
      达什汗见她哑然失声,靠在胸口的头颅慢慢滑落,忍不住紧搂着她身子哽咽道:“托娅,别走!我不怪你,也不恨大哥了,不要这样待我,你们不能一个个地离开,不能这般待我——”
      毕竟是少年夫妻,即使不曾交心缠首但毕竟也相敬如宾多年,说没有丝毫感情是假的,兰吟望着达什汗悲伤的表情和在他怀内沉眠不能再醒的托娅,双目酸涩难忍便悄然退身离去。大殿内候立的众人见她抹着泪走出来,高云首当其冲地哭喊着跑向内室,其余人也尾随而入。

      兰吟漫无目的地在汗宫内游走,夜雨已止留下几处积水,月华半掩托出地上的涟涟荧光,不知不觉又来到荷池边,池中芙蓉已谢尽,只留下半璧残秋。
      身后微细而动,兰吟原以为是茜红待转目一瞅不禁惊诧地瞪大了眼,半响方问道:“你这是做甚么?”得喜玛走上来行礼后问道:“这身衣裳奴婢已压在箱底足足五年了,如今终可重见天日。夫人,您说我穿着好看吗?”
      “不错。”兰吟抿着嘴,待见后面回廊下有两名岗哨方暗松了口气道:“宫中大丧,穿这身不合时宜。”得喜玛脸上露出抹阴冷的笑意,语气生硬道:“我凭甚要为那个铁石心肠的贱人披麻戴孝,她死了才是天理!”
      兰吟打量着她那身艳红如血的嫁衣,琢磨着问道:“你——可是大王兄未纳的良人?”
      “光凭夫人这一声‘王兄’,奴婢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得喜玛愤愤不平道:“其他那些势力小人,在大殿下荣宠时只知溜须拍马,踩高踏低地去讨好,可一旦殿下失势便落井下石,欺负凌辱,直到最后放眼宫中也唯有夫人您对殿下还存有份宽厚之心了!”
      暗叫了声惭愧,兰吟搅着手中的绢帕叹道:“王兄在外飘零数年,个中苦楚惟有自知,本以为他的家眷尽已散去,却原来还有你这么个忠贞不二的女子留守于此。只可惜王兄福薄少寿——”
      说到此处得喜玛已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因舍不得弄脏新衣便只得一昧地抽泣,兰吟不忍便递过去条帕子,她道谢后使劲抹了两把脸哽咽道:“起初奴婢以为殿下是因夫人您才丢了性命,直至那日在这荷池畔方知原来是被那贱人所害的!”
      “斯人已逝,你也该如愿了。”兰吟颔首道:“可见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得喜玛听了不住冷笑道:“如若不是我在她的炉鼎内加了砒霜,她焉会如此快地便得了报应?”
      兰吟不觉往后退了两步瞪着她道:“你说砒霜?你竟然下毒谋害大妃?”
      “贱人死有余辜!”得喜玛啐了口继而得意地笑道:“这贱人自小产后便分外小心,饮食起居均由心腹监督,着实难以下手。幸而她有薰香的习惯,我便在她所用的惠兰香鼎中下了砒霜,这毒每日一点点地挥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可要了人性命。她心中有愧,几贴药下肚不见成效只以为是天谴,便一昧求神拜佛不再寻医问药,如此倒死得更快了!”
      兰吟越听越心惊,突然想起来气急败坏地道:“前些日子我身体不适,可也是你做得怪?”
      得喜玛颇为歉意地道:“夫人所中的并非砒霜而是六叶花,六叶花无色无味专毒于心,幸而份量不多,再过些时日您体内的毒素自然会排除。”
      兰吟甚是恼火却不好当场发作,冷哼了声道:“如今你和盘托出,难道就不怕我对陛下去说明真相吗?”
      “既敢做又有何不敢说的呢?”得喜玛仔细地拎起褂角跪下道:“如今奴婢与夫人坦诚相待只是想请求一事,若能应允奴婢来世作牛作马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兰吟心中不屑背转过身去,只听得喜玛呜咽道:“奴婢幼时被卖入宫中当差,因体弱多病而遭人厌弃,时常饥不饱腹,有一年除夕差房里的姐妹们都去各自主子那里领赏,惟有奴婢因染病卧床不起。就在奴婢奄奄一息,绝望呼救之时被路过的大殿下所救,当时奴婢得的是痨病啊,旁人皆避之不及,可大殿下却亲自给奴婢请医喂药。”
      听到往事兰吟也不禁感触,回首见得喜玛苍白的脸上染起抹红晕,颇为羞涩地道:“奴婢一直想报答大殿下却不得其果,直到陛下大婚那日大殿下喝得伶仃大醉,奴婢服侍左右终才有了一夜恩情,事后殿下答应过了先王诞辰便纳我过门,谁知却发生了后来的变故——”说至此得喜玛娇羞的脸上露出丝怒意道:“如今想来却是为了那贱人,当时大殿下方才会如此痛苦,借酒消愁的!”
      “你既已明白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兰吟柳眉微蹙,摇首道:“王兄生前心有所系,并且听说他过往也纳有不少的姬妾,你值得为了段露水姻缘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年华吗?”
      “奴婢不曾读过书,但也常听有学问的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难道大殿下的恩情还不值得我以命相待吗?”得喜玛浅笑,又道:“听巴根总管说陛下已将大殿下的骨灰奉入王寺的宗祖堂内,您是知道规矩的——女子无诰命无子嗣者死后不得进王寺,奴婢不敢奢求能侍奉大殿下左右,只求来日夫人随陛下入寺奉祖时能将此物祭予殿下!”
      见她伸手将一缕青丝递上,兰吟犹豫了下终还是接过,得喜玛喜极而泣重重地磕了头道:“谢夫人成全,奴婢在此向您就别了。”说罢站起身,抚平衣角的皱褶向荷池内走去。
      兰吟望着她含笑踏入水中,仿佛新娘一步步迈入喜堂,艳红的衣裙漂浮在水上,仿佛朵红莲在池波中缓缓绽开,湖上荡漾着点点澜光如满天繁星的夜幕,渐渐地渐渐地终将这抹人间的艳丽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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