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旭日干(下) ...
-
兰吟将解药予达什汗和诺敏服下,待恢复了体力后的诺敏先是用绳索绑了旭日干,拿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又替达什汗止血包扎。兰吟见达什汗尚且无碍,暗舒了口气后走到莱昂身旁,两人四目相视都甚是尴尬,她红着脸正待扶起莱昂时却被一把夺去了手中剩余的两枚药丸,诧异地抬起眼却见诺敏满面思量地掂着手中的红丸。
“解药暂且不能给他们。”诺敏攥紧了拳,对正盘坐在地运气疗伤的达什汗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的随从皆都被克里木人囚禁在别处,只要——”他做了个抹脖的手势后咬牙道:“既不会招至俄国人的怀疑,又能祭慰地下的那五万土扈英灵!”
达什汗睁开眼望向匍伏在地的米尼赫,碧目中逐渐燃起簇火苗,感到臂弯中的身体猛然僵直,兰吟安抚地拍了拍莱昂冰冷潮湿的手,随即抬脸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咱们唯有齐心合力,方有可能脱出困境,以往的恩怨待到来日再说也不迟。”
“你懂甚么!”诺敏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对达什汗道:“这厮如今又受到女皇的重用,保不准何时会对汗国再起歹心。以往顾忌沙俄不敢有所妄动,今日正好报仇雪恨,断断不可错失良机啊!”
达什汗深吸了口气,环视众人后目光最终落在抱坐原地的穆黛身上道:“若可脱险,阿姐你功不可没,这两个俄人的性命,便交予你决定吧!”
穆黛团膝而坐,卷曲的黑发披散覆盖在身上映衬着肤白如玉,隐隐作痛的腿伤令她止不住微微颤抖,愈发显得楚楚可怜。闻言她抬起脸,带着丝自嘲道:“陛下认错人了,奴婢只是伯爵殿下的舞姬金面奴而已,奴隶是没有自由的,更没有权利能决定主人的生死。如若主人真身遭不测,奴隶陪葬便是!”
达什汗哼了声对诺敏道:“听到了没?给他们解药!”见诺敏一脸不甘的模样,他禁不住厉声叱责道:“还不明白吗?无主的奴隶只有死路一条!”
诺敏噘着嘴将解药掷到地上,见兰吟拣起分别给莱昂和米尼赫喂服下,心里如被热油浇了般得炙痛,红着眼连连吸鼻子。兰吟见状甚是不忍,起身上前轻语道:“来日方长,待事后咱们商量出个好法子,定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们都道我是私心作祟吗?”诺敏冷笑了声道:“我也知该以大局为重,但狼子野心,只恐有朝一日咱们要为今日的妥协付出代价!”
一语成谶,后来当兰吟坐在彼得堡华丽却陈乏的古堡内,每日静看着日出日落,聆听着轻风细语,心底不免渗透出无限凄凉与悔恨。如若那一日不曾心慈手软,如若那一日依照诺敏所言——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待米尼赫与莱昂恢复气力后,众人便开始商议着如何能摆脱帐外的克里木士兵,其间达什汗突然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按理说都过了半个时辰却不见克里木人入帐巡哨,难道他们真得如此放心旭日干独对众人而不出意外?”
“也许是他们对那‘三步酥香’甚为自信,却决计不曾料到有人竟能对此迷药免疫。”兰吟看向穆黛浅笑道:“说来奇怪,你是如何能避开这‘三步酥香’的效力的?”
穆黛摇首,只是手抚着受伤的右腿不答,兰吟想了想突然用力在达什汗腿上狠拧了把,顿时鲜血又自迸裂的伤口处流了出来,气得他怒目而视道:“你做甚么?”
兰吟啐了声,随即转向穆黛甜笑道:“穆姐姐,他腿上的伤势如今可比你重,也算是替你解了恨。穆姐姐,待有机会你告诉我不中‘三步酥香’的缘由,可好?”
达什汗闷嗯了声,继续敛目冥思,诺敏则不住地翻着白眼,又听兰吟穆姐姐长穆姐姐短的唤了数声,终按耐不住低喝道:“闭嘴,没见商量正经事呢!”
兰吟吐着舌尖,拣了处干净地方紧挨着穆黛坐下,并亲昵地挽住对方的手臂,瞅着她得意地笑脸,诺敏恼恨地扭过脸去。兰吟低声与穆黛絮叨了许久,见她依旧垂首噤语,委屈地问道:“穆姐姐,你可是嫌我罗嗦,不愿搭理我?”
穆黛抬起脸,紫眸端量了她许久方道:“你这模样倒像极了阿敏小时候,稍有不满便瞪眼噘嘴,想必也是个淘气的孩子!”
“我额娘说过,论淘气这世上我若称第二,无人敢作第一。”兰吟皱着鼻头道:“诺敏那小子还没资格能与本姑奶奶相提并论!”
“好一个姑奶奶!”穆黛轻笑了声,抬手拭去她脸上的一处污迹叹道:“可见年轻真好,青葱岁月,谁与相伴?但有灵犀,无语也欢。只是你便不担心吗,此刻咱们可是有性命之忧啊?”
“自然是害怕得很了,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荒郊野外作鬼也冤啊!只是——”兰吟耸着肩膀,转而看向那边的达什汗道:“只是我相信他。相信他必能带着咱们脱离险境,即便真有不测能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话音刚落只见达什汗睁开眼道:“不好,他们准备烧帐篷!”众人屏息,果然听到帐外有堆垒柴薪之声,更皆闻到刺鼻的煤油味,皆都大惊失色,诺敏更是冲到旭日干面前拔下口中的布塞,揪着他的前襟怒问道:“怎么回事?你暗中又做了何手脚?他们若真敢放火,我第一个把你丢进火里烤去!”
旭日干冷笑了声,脸朝向桌上的沙漏得意道:“还有一刻钟的光景,我若不能安然走出去,克里木人便会点火将这里烧为灰烬。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否则死无全尸!”
诺敏气得甩上了个巴掌,随即扭头询问地看着达什汗,见他摇首方愤愤不平地啐了口唾沫道:“待会儿再收拾你!”
“唯今之际,只有硬拼了。”达什汗费力地支起身体对诺敏道:“你挟着他带兰儿、阿姐和莱昂公爵先走,我与伯爵予你断后,若能冲出重围便作两路分散,万不得已之下切勿伤他性命!”
“外面重兵围阻,莫说咱们赤手空拳,你又身负重伤,便是手持利刃也无把握能冲出去。”诺敏摊手苦笑道:“咱们这帮伤病弱质的,便是成吉思汗再生也只能叹声作罢了!”
“我——我不走!”躺在地上的莱昂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走,你们——你们不用管我!”闻言米尼赫面色不善,叽里咕噜对他说着俄语,莱昂只是疲倦地闭上眼不再言语。
兰吟看着达什汗仍在渗血的裤腿,沉凝了下道:“我倒有个法子,你们听听可行否?”众人不禁抬眼,只听她道:“诺敏说得对,咱们这帮伤病弱质若想脱身,无异难于登天,既如此何只能剑走偏逢,另辟巧径了。”
帐篷内传来女子惊惶地尖叫声,在帐外的克里木士兵闻声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帐内冲出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密林跑去。士兵们忙不迭地丢下手中的柴棍向女子追去,才迈了两步便见米尼赫手掐着旭日干的脖子走出帐篷,后面跟随着互相搀扶的四人。一位克里木军官忙命两名□□手跃马向女子挥鞭追去,自己则挥手示意士兵们上前围截,米尼赫见矛尖重重地涌了上来,便大声喝斥道:“再上来一步,我杀了他!”
“那便动手啊!”那名克里木军官走上前,说着口流利的俄语道:“这种人死了反倒干净,既然你们个个都要死,不如便从他开始吧!”
“赛罕——赛罕殿下!”旭日干面色惨白,抖动着嘴唇道:“您说过要助我登基为王的,难道您忘了吗?”
“你?”那名唤赛罕的军官眼含轻蔑,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肮脏的犹如阴沟里的老鼠,还妄想称王?看来五年的奴役生活还不曾让你学乖,难道不知轻易相信一个人会破财丢势,轻易相信一个军人则会丢掉性命吗?”
旭日干登时如焉了的公鸡般垂下脑袋,达什汗此刻开口问道:“阁下可是克里木汗王膝下的四王子赛罕殿下?”赛罕上下打量了达什汗两眼,又见身旁搀扶他的的男子貌美如花,心下了然地即用土扈蒙语回答道:“原来是汗王陛下和诺敏王子,久仰两位大名,只恨一直无缘相见,今日终可偿以素愿了。”
达什汗抱拳道:“听闻赛罕王子天资聪颖,精通六语,果然言不虚传。只是在此等情况下会面,着实出人意料!”赛罕呵呵笑了两声,斜瞅着他道:“我也听闻土扈汗王丰神隽朗,乃伏尔加草原上的一代枭雄,如今看来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达什汗笑而不恼,身旁的米尼赫则眯着灰眸道:“又是个胆大妄为的克里木人!王子又如何?我照样有法子能令你生不如死!”
“这个我丝毫不会怀疑,毁在伯爵您手里的人岂止一二?”赛罕努着嘴角,视线在两人间巡梭道:“只是没料到两位竟会联手站在我面前,可见大难临头时人都是以各自的性命为重,什么国仇家恨,都是狗屁!”
“王子心直口快,是个爽朗之人!既如此我也单刀直入,不拐弯抹角了。”达什汗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王子——王子若能网开一面,放我等全身而退,有何条件尽管开口!”
赛罕见他虚弱地将头靠在诺敏身旁,不屑地笑道:“如今你们已是砧板上的肉,任我宰割,还有何资格与我提条件?”
“王子难道忘了适才的出逃之人吗?”达什汗盯着对方的细长的凤目,若有惋惜道:“我等性命只是一己皮囊,有何足兮?但王子稍有不甚,可是会给你的父汗和你的百姓们惹来灭顶之灾啊!”
“那个女人?”赛罕哼了声道:“区区一个弱女子,怎逃得出我的天罗地网?莫说前去追击的两名□□手都是百步穿杨的的勇士,只就这方圆十里我所设下的伏兵陷阱,便是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闻言达什汗等脸上皆流露出焦灼之色,旭日干则抖着唇想说话却最终没有开口。此刻远处传来马蹄践踏声,只见两骑扬尘而来,赛罕勾起嘴角道:“看来已经解决那名女子了!”
由远及近但见其中一匹马背上挂着具青衣尸体,墨黑的长发迎风飘舞,达什汗的身子登时止不住来回微晃,赛罕便越发得意。来到营地前,一名□□手匆忙跳下马小步跑过来跪下,赛罕昂首问了句话却不见来人应答,正不耐烦时却听得声闷响,展眼望去却是另一名□□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倒地不起。
“怎么回事!”赛罕跳脚吼道,话音未落只见跪在身前的□□手突然高高跃起,措手不及下已用支发簪戳在自己脖子的大动脉上,其余的克里木士兵见状慌忙围上来,却投鼠忌器不敢进攻。
“好一个弱女子!”想到因自己的疏忽而令对方有机可乘,赛罕咬牙切齿道:“想不到你竟能力擒我手下的两名悍将,是我失算了!”
“谁说我是个弱女子!”身后传来的嗓音低沉而磁哑,赛罕眼珠一转,瞄见那俊美无畴的容颜不禁诧异道:“你是男是女?”对方登时被惹恼了,手紧勒着他的脖子恶声道:“你说老子是男是女?”
赛罕猛吸了口气忽恍然大悟道:“你是诺敏王子!那他又是谁?”说罢,目光转向达什汗身旁的男子。只见那名男子走上两步,盈盈作揖道:“兰吟见过赛罕王子,祝殿下福体康健,诸事顺利!”
赛罕细细端量了她番,方喃喃自语道:“好一个调包之计,雌雄难辨,我果然是糊涂了,竟如此轻敌!”达什汗见他神游天外的模样忙使了个眼色,诺敏会意后转身向近在咫尺的克里木士兵喊道:“若不想让你们的王子受到伤害,还不将马车牵过来!”
克里木士兵听不懂土扈蒙语,倒是赛罕颇为意外地命兵士们将适才虏获的辆马车驾了过来,他见达什汗等人皆先后上了马车便对诺敏道:“既然我保你们全身而退,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放你?自然会的。”诺敏歪嘴笑了声,随即指着自己脚前的空地对克里木士兵喊道:“脱裤子,你们将裤子都脱了放到这里来!”闻言克里木士兵皆是一怔,赛罕更是气得面皮涨红道:“你小子又耍什么把戏!”
诺敏将手中的簪子往他脖子上轻轻一划,霎时血珠子便从伤口中渗了出来,克里木士兵在此震慑下不得不都犹犹豫豫地解下了裤带,一时间遍目都是白花花的人腿。诺敏笑嘻嘻扭头对车内道:“快来看啊,个个都要光屁股了!”
达什汗打开车窗,微愠道:“还玩?再玩命都没了!”说着信手扔出了个火折子,火苗顿时点燃了那堆裤料,克里木士兵个个敢怒不敢言,诺敏则嚣笑了声,将赛罕往地上狠狠一摔,跳上马车甩着鞭子扬长而去。见士兵们都簇拥而上救火,赛罕愤而转身望着已绝尘远去的马车露出森冷的神情。
马车飞速而驰,听到外面在驾车的诺敏兴奋地扬声长啸,兰吟红着脸忍不住捂嘴道:“龌龊!亏他想得出这馊主意!”头靠着车厢休憩的达什汗此刻微瞌着眼道:“虽不雅却不失是个妙计,没瞧那些克里木人气得连下面最后的遮羞布都快抖落了,可见真已是恨之入骨!”
兰吟扑哧笑出来,转而望见坐在身旁的穆黛眼中隐有忧色便道:“穆姐姐,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了,你怎么还不开心啊?”穆黛牙齿咬着下唇道:“那些被俘的土扈和俄国士兵怎么办?赛罕可会对他们下毒手?”
“只要咱们能逃生,那些士兵随从反倒会安全。”兰吟问达什汗道:“除非他想腹背受敌,否则不会如此轻易地同时得罪土扈和俄国,是吧?”
达什汗轻笑了声慢慢握住她的手,米尼赫则冷哼道:“我不会饶过他们的,还有——”浅灰的眸看向窝在马车角落里的旭日干恶声道:“——你!”
旭日干恍若未闻,眼神涣散无光,嘴中念念有词,米尼赫满脸厌恶地用俄语对身旁的莱昂咒骂了句。兰吟自然是听不懂却感到被达什汗握住的手骤然一痛,仰首只见他利目瞪着米尼赫道:“伯爵似乎忘了,你的命就是被愚蠢的中国猪救的!”
车厢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到彼此起伏的呼吸声,兰吟正感郁闷至极时猛听得车外诺敏大喊声:“不好——”便感到脚下车板剧烈地抖动,随即身体便飞了出去。车厢的碎片不断在面前闪过,眼见一个车辘向自己快速砸来,她吓得慌忙闭上眼睛,腾空的身体也急速往下坠落。
背部的肌肤被烤痛,发尾燃起呲咧的火苗,肩膀上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又将自己向上推去,兰吟睁开眼望见达什汗,望着他那双悲痛不舍的碧眼,惨白凄厉的容颜,见他的身子和车辘一起朝下面的火海沉坠而去,绝望地伸出手大喊道:“不——”
大批的兵马即时赶到,特木尔在下一把接住她后焦急地问道:“陛下呢?陛下人呢?”
兰吟根本不予理睬,推开他疯了似地向那片燃烧着的马车残骸跑去。黑烟团云而上,自己望着眼前丈许高的火墙禁不住万念俱灰,潸然泪下,后面跑来的诺敏一把拽住她前扑的身子道:“别做傻事,你看那边!”
只见火海中冲出个人影,在众人欣喜的惊呼声中达什汗满身狼藉地跪倒在地,怀中滚下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旭日干,他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兄长,不断捶地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
“求——求你放——放过——”旭日干已烤焦的手猛然攥住达什汗的胳膊断断续续道:“陛下,求你了——”达什汗抿紧了嘴,感到胳膊上的手正逐渐失去力道滑落,终于红着眼点了下头。
眼角落下滴清冷的泪水,旭日干叹息着闭上眼道:“下辈子——下辈子别做兄弟了。宁是君臣,勿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