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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那达慕(一) ...

  •   时至七月,蒙古族一年中最是盛大的节日‘那达慕’到来了。宁静的伏尔加草原上彩旗飘扬,营帐罗布,人流纵横,欢笑不绝。赛马、摔角、射猎,各项比赛都高手云集,缤纷出彩。
      空中雄鹰长啸不绝,地上骏马奔驰若飞,在号角鸣金声中,兽物四下逃窜。兰吟驾马在林中游羧,眼瞅见矮丛中蹲着只兔子,忙勒住缰绳,不想还未及张弓那兔子却已应声而倒,她懊恼地看向前方,却见个身着劲装的女子正得意地望着自己。许是那女子脸上的神情太过嚣张,抑或是她那身鲜艳的娇红太过刺目,兰吟尤生不快地哼了声,那女子当即便睁目瞪着她高声道:“你哼甚么?”
      “我哼我的,关你何事!”兰吟扬高眉,上下打量了那女子后淡笑着抿起嘴角。红衣女子见她脸上流露出轻视之意,禁不住跳下马扬着鞭子道:“你笑甚么?你给我下来!”
      兰吟坐在马背上瞅着她道:“你让我下来便下来,你道自己是谁?”
      红衣女子闻言不禁狐疑地看着对方,见其容貌气质尤胜自己,心下起了嫉妒之意,三两步走上前往对方的坐骑狠狠甩了一鞭子,那马驹顿时疼痛难忍,跃高嘶鸣而去,她这方敞怀大笑道:“哪来的外路人!不让你尝尝厉害,岂会记住我德德玛的名字!”
      兰吟惊呼着,身体被抛离了马鞍,眼见就要坠地的刹那,幸而被人从后拦腰抱住。躺在熟悉的怀抱中惊魂未定,因隐约听得那女子低唤了声‘姐夫’,不禁诧异地回首道:“谁是她姐姐?”
      达什汗眼中的愠意一闪而逝,放下兰吟后随即笑道:“德德玛,又淘气了!小心我告诉你姐姐,让她来好好管教你!”
      德德玛一改适才的骄横,反红着脸道:“好姐夫,我一时下手没了轻重,再是不会了。”又冷眼瞧着被达什汗牵手在身旁的兰吟问道:“姐夫,她是谁?”
      达什汗为彼此做了介绍,兰吟方知此女乃是汗妃托娅的妹妹,杜尔伯特部的小公主,而那德德玛知道了她的身份后,脸上的神色愈发不豫,投射来的目光若刀光般凌厉。
      兰吟心中已有了计较,佯装后怕地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若真摔着了不死也去半条命!”因见她面色苍白,达什汗也不由担忧道:“那就回营地去休憩吧!原本便是带你出来解闷消遣的,若真出了差池岂得不偿失?”
      看了眼矮丛那处的死兔,兰吟幽怨地摊开双手道:“难道让我便如此空手而归吗?”
      达什汗拧着她皱起的鼻尖笑道:“才学了拉弓使箭,便想着要狩杀猎物,果然是贪心!”说罢,回身自马鞍上取下个黑布袋子,掏出只雪白的幼兔道:“要那血淋淋的作甚?逮个活物逗趣,岂不更好吗?”
      兰吟欣喜地将幼兔捧于掌心,故意在德德玛眼前晃了晃,果然见她气得面色发青,顿时心情大好,亲昵地挽着达什汗的胳膊道:“再给我逮只黑的,别掺了杂毛的。”
      两人又低语轻喃了几句,达什汗便扶着兰吟上马共骑,似又想起了甚么,回头嘱咐德德玛道:“这林中多是陷阱,你也别贪玩,早些回去吧!”
      兰吟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德德玛柔语应声,直至他们策马离去后仍还站在尘烟中发怵,禁不住攥着达什汗的前襟冷哼道:“一口一声姐夫,唤得人骨头都酥麻了!她倒与她姐姐浑然两个性情,想必素日里少不得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吧?”
      “还算尚好!”达什汗垂首,饱含揶揄道:“若论骄纵不及某人当年!”兰吟立马捶了他一拳,而后笑道:“你等着吧!这桃花债可不是那么轻易还得了的!”

      两人回到营地,却见王帐前人群攒动,时不时发出叫嚣声,不禁疑惑地走过去。众人因见汗王来至,自觉地让出道来,兰吟跟随在达什汗身后,但见名女子狼狈地躺在草地上,衣衫被撕扯地不堪覆体,裸露的肌肤上尽是淤青抓痕。
      侍卫长上前来禀明,原来是抓获了名潜入王帐内的奸细。因见那女子身旁散落了些果品,兰吟皱眉道:“明明是饿极了偷些食物充饥罢了,怎得便被认作了奸细?即便是奸细,也该由陛下来处置,怎能任由百姓们自行发落?”
      那侍卫长闻言面皮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只是——只是敖登认出这女子曾服侍过白毛鬼,大伙儿激动之下便失了分寸。”
      “敖登?”达什汗转而看向人群,一名彪悍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跪下道:“陛下,去年敖登在俄境做生意,曾亲眼见到这贱人伴随着个白鬼子来买马,举止轻浮张狂。如今她乘那达慕节又回到王都来,必然是心怀不轨,别有企图。”
      这敖登便是当日险些将茜红欺辱的马贩,兰吟见了自然无甚好感,冷笑道:“已隔了一年,想是你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况且与俄人在一起买马便算是奸细,那你与俄人做生意买卖,便没有勾结营私的意图了?”
      敖登猛抬起头,似也认出了兰吟,怔愣后肃然道:“小人是曾经得罪过夫人,但也是无心之过,夫人心里若还记恨,要杀要剐一句话,我敖登绝不会眨一下眼,但是夫人若借机报复,诬陷我通敌卖国,敖登绝对不服!”
      “够了!”达什汗见兰吟还欲反驳,便呵斥住两人,转而对那女子问道:“敖登适才所说可是实情,你果真曾委身于俄人?”
      那女子原是一言不发,隐忍着痛楚匍匐在地,此刻方缓缓支起身子露出真颜,只见她面色憔悴,印堂发暗,五官尚属清秀,双目黯淡无神,开裂的嘴角犹带血痕。达什汗待看清了她的容貌后,当即沉下脸喝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施以鞭刑,若不断气不准停手!”
      兰吟吃惊地转过脸,却见他神情阴霾,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女子,宛若见了仇人般痛恨。那名女子则浑身一颤,就在侍卫攥起她的胳膊时突然用力挣脱大叫道:“陛下,求您让我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我有话要说!”
      达什汗冷哼了声,从牙缝中挤出句话道:“你早在五年前便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女子的目光不断在四处寻找却不得其果,忍不住绝望地哀声哭啼起来,而围观的百姓皆漠然以对,兰吟因听得心酸不觉转过脸去,见诺敏正朝这处走来,心中一动忙跑过去道:“有人要见你!还不快去!”
      诺敏此刻也颇为狼狈,不知为何左眼眶青了一圈,他遮遮掩掩地捂着脸来到人前,看到那地上的女子后越发莫名其妙道:“她是谁?”
      “你不认识?”兰吟转而望向达什汗道:“她究竟要见谁?”
      达什汗撇开脸不予理睬,诺敏则一脸疑惑地打量着女子,侍卫长借机拽起女子散乱的长发便向后拖去。女子挣扎地在地上翻滚,那边的敖登因见她不甘受罚,上前便踹了一脚道:“贱人!死要临头还想做乱吗!”
      女子痛呼了声,从口中喷出滩黑血,夹带着阵阵腥臭,闻者纷纷掩鼻,诺敏更是向后退开数步才对达什汗道:“这女人的肝本就坏了,如今是雪上加霜,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兰吟见那女子已几近弥留,左手颤抖地伸向空中,嘴唇蠕动,终按耐不住走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女子心有感悟,努力地睁开眼,低声呓语了两句便咽下了最后口气。
      见女子已亡故,围观的百姓方才一哄而散,兰吟待抚手阖上女子的双眼,方站起身不解地责问达什汗道:“为什么?为何让她死都不能瞑目?”
      “她不配!”达什汗不屑地望着女子的尸体,冷涩道:“临死前方才悔悟又有何用?她犯的错,我不会原谅,汗国的百姓不会原谅,即便是长生天也不会原谅!”
      “你怎知那人便不会原谅她了?”兰吟咬着唇,恨声道:“这一错过便是永生,你凭何替他人做了决定!”
      “凭什么?”达什汗哼了声,突然向着远处扬声道:“巴根,我的决定错了吗?”
      兰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巴根站在王帐的阴影下,面色苍白如纸,双手不住地颤栗,听到呼唤后方似回过神,涣散的目光中带着丝茫然答道:“陛下英明,在巴根心中她五年前已死了,死人是不该说话的。”

      上衣是用香牛皮制作的,衣缘上镶满了银钉,下身的白裤肥大,被风吹得鼓鼓作响,腰间系着红、白、黄三色围裙,脖子上的江嘎项圈更是令自己显得威风凛凛。汗国有名的摔跤手一个个地扑上来,却都被自己轻易地掀翻在地。族人们欢呼着将自己抛向空中,阿爸、阿妈的笑脸不断在眼前浮现,可这一切的美好却在声枪响后都化为了乌有。鲜血自下腹咕咕涌出,自己望着面前手持火枪的女子,吃惊地呼唤道:“娜仁托娅——娜仁托娅——”
      “——娜仁托娅——”巴根站在乱石堆砌成的坟前,口中喃喃地唤道,五年后当再次提及她的名字,依然是是满嘴的苦涩和心酸。仍记得她亲手为自己戴上江嘎时,指尖滑过肌肤的温热;仍记得自己用全家半年的收入为她打了副金镯时,那喜出望外的笑脸;也仍记得她拿着火枪指着自己脑门时,那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在王宫中除却汗王,旁人对自己的身世总多有揣测,其实自己的经历很简单也很俗套,贫贱夫妻百事哀,便是他与娜仁托娅的真实写照。如若不是因为她的离去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如若不是因为她所托之人是自己坚决不能认同的,如若不是因为她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和信仰,也许自己会愿意走出去见她最后一面,但终究也只是也许——

      兰吟望着巴根的背影,此刻的他屹立在草原狂啸的季风中,显得是如此单薄和孤寂。映像中的他总是稳重沉默地守护在达什汗身旁,高大的身躯给人以近乎压迫的安全感,看似粗鲁的外表下却有着细腻灵巧的心思,为人宽厚,行事低调,也许正如达什汗所言,能忍心伤害他的女人,的确不值得原谅!
      听到脚步声巴根并没有回头,见兰吟将束野花放在那堆乱石上,不禁五味参杂道:“她生前最爱用金子铸成的花簪来妆扮,不料死后却只有这束无名小花来祭奠。”
      “达什汗都对我说了。”兰吟叹息了声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想来她死得也不冤。”
      巴根眼圈微红,哽咽道:“我与她是自幼定得娃娃亲,说不上夫妻情深,她若真想离开,我也并不会执意阻扰。只是——”
      “只是太血腥了!”兰吟摇首道:“为了追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奢靡生活,宁愿惘顾数十条的人命,想来这几年她过得也并不会尽如人意。”
      “当初她想要的,我给不起;如今我给的起,她却已不在。”巴根缓缓捏起拳,沙哑道:“我原不会恨她,即便她伤了我,我也不恨。可她不该勾结俄人抢劫自己的部落,不该让自己的双手沾染上了亲人的鲜血,如今她——罪有应得!”
      有时生活的艰辛迫使人们不得不放弃自尊,才得以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可是当奢求的欲望超出现实的极限时,便使人利欲熏心,失去理智,作出种种疯狂的举动。兰吟想到娜仁托娅临终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在尽力汲取这人世间的最后丝温暖,当时的她是否已曾后悔先前的妄兴之举,是否也在惧怕那些正在幽冥之界等待她的亲人?
      两人在坟前又默哀了片刻,巴根这才犹豫地问道:“她——她最后说了什么?”
      望着坟头上的那束野花被劲风吹得七零八散,片片花瓣飞舞着飘向四方,兰吟揉了揉眼,仰首正视着巴根道:“她说——她错了,求你永远不要原谅她。她还说——你有个儿子,叫普楚,求你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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