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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惊噩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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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营帐的,一路混沌,再清醒时已倒在位锦衣少年的怀中,清淡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一声声呼唤着自己道:“兰姐姐!兰姐姐!”
已经许久没有人如此喊过自己,兰吟努力辨认着少年依稀熟识的五官,终于想起了那个幼时孤独而倔犟却又经常被额娘提及赏识的小男孩,不禁握住少年的手,无力地笑道:“竟然是你!你怎么会来到伊犁,弘历?”
弘历面带风尘,神情疲倦,只将自己的石青风衣为兰吟披上,扶起她道:“回去吧,赵大人旧疾复发了,正四处找姐姐你呢!”
兰吟心中一骇,急急忙忙地赶了回去,弘历则骤然听到达什汗营帐中传来的惊呼声,略有迟疑地思索了下,终于也跟着转身离去。
沸水滚滚,药香扑面,兰吟蹲在小炭炉旁打着蒲扇,脸上竟显愁容。赵世扬自幼患有肺疾,每逢春秋转换之际便要病上一场,原本在江南时因当地气候湿润怡人,身体也渐有起色,但自新帝登基后,他为了自己不惜请调北疆,来到这天高皇帝远的伊犁避祸。
草原的干燥,沙漠的风尘一点点侵蚀掉了赵世扬的健康,眼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及疲惫牵强的笑脸,兰吟时时揪心,愧疚难当,唯有亲自为其煎药已尽绵力。
当兰吟倒出碗药,端着起身时却看到巴根面无表情地站在眼前,便脸色一沉,欲绕开而行,不料却又被阻挡了前路,禁不住恼恨道:“你做什么?”
“王病了。”巴根垂着脸道:“却一直不愿用药,睡时梦里一直喊着格格的名字。”
“这与我何干?”兰吟淡淡道:“你若是来求我去探望他的,便休做这痴心妄想了。”
巴根跨上一步,又挡在她面前道:“虽然膝下有一子一女,但王并不喜欢孩子,两位小殿下对王也很敬畏,不甚亲近。可对于您当年失子之事,王却十分痛苦,方才得了这场急病,难道您还不明白王的心意吗?”
兰吟冷笑了声,举高手中冒着热气的药碗道:“我的丈夫也病了,正等着我去送药呢?巴根大人,请行个方便吧!”
巴根毫无退让之意,仍执意阻在面前道:“格格,我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王是当局者迷,巴根却还不糊涂。您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旁人也许有资格质问我,唯独你没有!”兰吟将手中的药一股脑儿泼了过去,恨声道:“当初我趴在门槛上,向你哀声求救时,你为何不如此义正严辞地出面来阻止你主子的兽行?奴才就是奴才,永远只会在自己主人面前摇尾乞怜,可怜的让人厌恶!”
滚烫的药汁顺着刚毅的脸滴答而下,巴根眨了眨眼,咬紧牙关没吭声,兰吟瞅着他狼狈而倔犟的模样,撇开脸冷涩道:“你——走吧!告诉你的主子,我与他至此两清,互不相欠了!”
不再理会巴根闻言后的错愕,兰吟回去重新倒了碗药,绕路来到赵世扬的营帐,远远看见茜红打着帘帐送客,却原来是弘历。说来也怪,自上次与弘历照面后,他见到自己总是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后来索性便避而不见。
兰吟也只是从赵世扬口中得知,弘历此次远行,乃是奉圣谕随布政使张言寓来伊犁与土尔扈特汗王、哈密回王商讨密事,详情虽不得而知,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皇阿哥便可涉及疆域大事,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蒙、回、藏三族交融的伊犁,再加上个与沙俄牵扯着的土扈汗国,可见其圣眷浓厚,恩泽远谋。
端着药走近营帐,兰吟不及出声便听得里面传来声叹息道:“如此隐瞒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兰妹妹会知道此事的。”原来是妾室薛静回的声音。
兰吟心下奇怪,又听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沙哑道:“此事让我如何开口呢?你没见四阿哥每每想启齿,却又把话吞回去的为难模样,他且如此,何况你我?”
“从前只知兰妹妹与皇上的三阿哥亲厚,却不知这四阿哥待她也极是不错,到底是一个皇城里长大的兄弟姐妹,即便上一辈的反目成仇了,做小辈的倒还存着那几分骨肉亲情。”薛静回语重心长道:“听说三阿哥也已被黜出宗室,与这四阿哥相较,一脉所出,却是天壤之别。”
赵世扬止不住冷笑道:“报应!先帝在天之灵,见到当今所为,不知又是何作想呢?”喘了两口气,他又道:“兰儿的三姐夫纳兰永福已被革职入狱,想来是开始向宗室旁系动手了。你可害怕?”
“你都不怕,我怕甚?我只是可怜兰妹妹,如今她父母双亡,这世上也唯有你可护她周全了。”薛静回柔声道:“你更要好生养病,方是——”
“格格!您怎么不进去啊”茜红在背后突然问道。
帘帐迅速地被掀起,薛静回脸色煞白地望着自己,兰吟迟钝地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喃喃道:“薛姐姐,药煎好了。三碗水——三碗水煎成一碗,我没记错吧!”
里面的赵世扬神色更是惨淡,挣扎着坐起身,嘶哑地喊道:“兰儿,你听我说——”
兰吟眼神涣散,茫然地摇着头,突然大力甩开茜红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一步一痛,步步如绞,环顾四宇,绿草皑皑,天地无垠,可是天下之大,似乎已无自己的容身之所?兰吟惶恐地走在草原上,却不知究竟该去往何方?
昔日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曾经的自己是如此令人羡慕,拥有着高贵纯正的血统,拥有着对自己宠爱至深的父母,拥有着这世间的一切一切的美好。可是上苍又是何其残忍地夺去了自己原本视为永恒的幸福,权利、财富、亲人、朋友,如手中漏沙般一点点流逝已尽,到最后自己两手空空,原来只是做了场繁华梦!
“兰儿——”
“兰儿——”
那一声声熟悉慈爱的呼唤,在耳边不断回响,兰吟寻声望去,仿佛看到阿玛和额娘站在白云深处,笑着向自己招手呼唤,她欣喜地向草原尽头跑去,努力要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
碧绿的湖面上,成群的天鹅似点点白帆,迎风逐浪,悠闲自得,但这份怡然很快被冲入水中的女子所打破,天鹅们惊得纷纷振翅高飞,剧大的冲击波打散了女子的发髻,锋利的翅翼划伤了柔嫩的肌肤,她却浑然不觉,一步步坚定地向湖心走去。
冰凉的湖水浸没到头顶,鼻唇内充斥着痛苦的酸涩,泪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狂泄,兰吟微笑着舒展开双臂,可是随即她便被猛力拽出了水面,一路扛着丢到了湖岸边。
“爱新觉罗兰吟!你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达什汗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吼道。
兰吟一身湿漉地蜷曲在地上,口中不断地呛着水,惨白的脸上几道微渗着鲜血的细痕,较平日里显得分外柔弱,楚楚可怜。
达什汗病未尚愈,又耗费了许多气力,此刻也累得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地瞅着她,许久方铁青着脸缓缓道:“世间偏就你一人是父母双亡的吗?若人人都似你这般大孝,天下人岂不都要死绝了!”
兰吟也不说话,只将脸埋在双臂间,轻声抽涕。
“也难怪,自小便被呵护倍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然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达什汗抹了把脸,厉声道:“你自觉得是满腹委屈?但那些个刚出生就被株连处死的婴儿便不委屈吗?那些个自幼便被父母抛弃,饿死街头的孩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因家境贫寒被迫卖入青楼为娼为妓的女子便不委屈吗?那些个父亲战死沙场,生来便是遗腹子的孩子难道就不委屈吗?即便是有了天大的委屈,谁不是咬紧牙关撑着活了下来?你自诩不输男儿,怎得胆怯到连活着勇气的都没有了?”
“谁说我不想活了!”兰吟抬起红肿的眼,哑着嗓子喊道:“我是在扑天鹅,不可以吗?再说了要寻死也不用这法子,死后被泡肿了身子多难看!”
“噢?那你沉到水里做甚么?”达什汗眯起眼,寻思了下问道:“别告诉我,你是要躲到湖底下去痛哭流涕吧?”
兰吟紧抿着嘴,横了他一眼,随即又望着已恢复平寂的湖面,神情迷茫而无助。
达什汗料是猜中了,禁不住仰首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却又带着几分哽咽,他自后环抱住兰吟,无限凄凉道:“怎么办?每次——每次当你消失在人群中时,我总能感觉到你的存在,总是能够找到你。我——究竟该怎么办?”
兰吟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靠着达什汗的胸膛直发怵,肌肤黏稠的不适令她回想起当年那场滂沱的大雨,那座废弃的旧宅,当时也是身后这名男子陪伴着自己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达什汗!”兰吟轻叹了声,侧首凝望着他幽幽道:“知道吗?额娘临终前,曾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三叮嘱道——今生莫要轻易爱上一个人,你爱之深者必伤你最痛!”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达什汗坐在草原高处,俯瞰着夜幕下的营地,家家户户团聚一堂,蒙古包中透出温馨柔和的亮光,仿佛能够听到情人间的私语声,夫妻间的唠叨声,子女们的撒娇声。此时此刻,不可否认在他心中的确产生了从有未有的嫉妒,可眼前所见的一切他又何曾缺少呢?
自己是土扈之王,有着贤淑稳重的妻子,有着年轻貌美的妾室,甚至还有着暗通款曲的情人,虽不是儿女成群,却也有了子嗣,更重要的是自己比脚下那些庸碌无为的平凡人,拥有了无可比拟的权利和数之不竭的财富。人生如此,自己还有何不能释怀的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听到身后之人的叹颂,达什汗捏紧了手中的酒壶,碧目森冷道:“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如若此时我杀了你,也决无人会知晓。”
“汗王陛下第一眼看到在下时,不就已动了杀机了吗?”赵世杨身上裹着斗篷,喘着粗气坐下来道:“时至今日,赵某仍侥幸存世,只因陛下是个睿智冷静之人,决不会做妄顾大局之事。”
借着月光,达什汗侧目看过来,只觉他面如死灰,神形憔悴,不禁冷哼道:“不用我动手,你已是行将朽木了。”
“正是如此!”赵世扬笑道:“将死之人,若有临终托付,汗王自是不会拒绝的吧?”
达什汗见赵世扬眼神坦然,不似在说笑,便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世扬咳嗽了两声,敛起笑意正色道:“听四阿哥说,汗王陛下数年前曾在京城居住过,想来与兰儿也是旧识,至于为何会反目成仇,在下既不得知也无意打探。当今朝廷政局不明,皇室宗亲多有剧变,兰儿如今身受其害,性命都岌岌可危。我在世一日,尚不能保证护她周全,更何况——所以赵某想请陛下离开伊犁之时,能将兰儿带走,诸多事宜我已安排妥当,事后自然不会牵连到您。汗王若能答应,赵某来生愿衔草结环,以报此恩!”
“你究竟是谁?”达什汗听完赵世扬的一番话后,晃动着壶中的酒,凌厉地问道:“当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时,没有一个男人会似你这般不动声色,忍气吞声,更不会说出这番话。赵世扬,我若没猜错,你——根本不是兰吟的丈夫!”
“汗王若是答应将兰儿带离,我必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俱实以告。”赵世扬布满血丝的眼看着达什汗,虚弱地笑道:“据在下所见,陛下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兰儿身陷囫囵,不加援手的吧?”
“当年我离京时,便听闻说赵探花满腹经纶,儒雅清明,现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达什汗一口饮尽残酒,将瓷壶丢向朦黑的远处道:“你与兰吟的夫妻之情无论是真是假,都不会成为我眼中的阻碍,但更不能构成要求我带走她的条件。”
赵世扬显然一愣,不解道:“汗王的意思是不愿意哦?”
“无论去留,必要是兰吟心甘情愿。”达什汗站起身,棕发迎风飞舞,冰冷的眸中闪过丝暖意道:“至始至终我惟独勉强了她一件事,时至今日却也未曾后悔过。当时若不如此,我与她此生便再也无可能交集,只要是伤口,必然就会有痛,就会有恨,就会有感觉,甚至会铭刻于心。赵大人,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的妻子,这世间真正能令她感到畏惧的事——只有抛弃!”
见赵世扬垂首无语,达什汗踱步离去,行至数丈外突然凝声问道:“五年光阴转眼即逝,如此虚度,你果真甘心吗?”
赵世扬瘦削的脸上渐泛起层青光,喉间腥甜,雪白的绢帕在阵剧烈的咳嗽后已染上了摊刺目的鲜红,他冷漠地收起帕子,仰望着天上一轮孤独的皎月,苦笑道:“卿若为鸿,子亦作风,助卿扶摇上青天,风化落尘了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