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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郎骑竹马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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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黎川认识十年。简单来说,我们便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十年之前我八岁,和妈妈搬家到北京,从此便成了黎川的邻居。
黎川比我大一岁。那时候他还是个皮肤黝黑眼睛闪闪发亮的小男孩,整天在外面疯玩疯跑,把干净衣服滚得一身泥之后灰头土脸的回家,总免不了要被他父母责骂一顿。他却丝毫不知道反省,依旧死性不改。我那时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天生胆小,所以总是蹲在家门口看小孩子们玩,尽管心里羡慕得要命却怎么也不敢加入。这种尴尬境况持续了几天之后终于被打破,那次他们玩丢沙包,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用石头剪子布决定分组,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童话书。抬起头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黎川朝自己走过来。
“我们这组少一个人,你要来玩吗?”
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丢沙包什么的,我压根就不会玩。可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而言,还有什么是比孤身一人更可怕的事情呢?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有。
中邪似的,沙包经过我的手,便直朝一旁的房子飞过去。紧跟着,从树的后面,传来玻璃碎裂声和一个老头的咒骂声。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周围的小孩子们立刻做鸟兽散。黎川跑了两步之后发现我还站在原地不动,便折回来拉我。
“快跑啊你,住这儿的老爷爷可不好惹啦。”
我如梦初醒,开始挪动步子。可已经晚了,一脸怒气的老头儿已经站在我跟前。他扬了扬手里的拐杖,黎川立刻拉着我退后几步。
“是谁干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妈妈会帮爷爷修好的。”
说话的是黎川。
总而言之,黎川把这事儿扛下来之后圆满解决了。相应的,那群孩子却再也不带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姑娘一起玩了。我依然只能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翻着起了毛边的《安徒生童话》。看到海的女儿那个故事时,黎川突然坐在我旁边。
“啊!这么多字,你都认识?”
“是啊。妈妈教给我的。”我看着他把我的书拿过去,又问,“你怎么不玩了?”
他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快速翻了几页之后又把书塞还给我,“里面好多字课本里没有啊,讲的什么?”
我便把小美人鱼和王子的故事讲给了他。那时是夏天,午后的阳光晒得水泥台阶微微发烫,黎川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汗湿了的刘海搭在眉骨上,眼睛同黑曜石似的好看。
我念着故事的结尾。
小美人鱼朝着早起的太阳举起了光亮的手臂,缓缓腾空而去。
二
现在想想,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黎川的。
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懂什么是喜欢呢,可黎川如同加州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一路长驱直入地闯进我的生活,我就怎么也离不开他了。直到我长到十来岁的年纪,稍微窥见一点青春的模样的时候,我才渐渐明白过来。
这种感情,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我对他的种种喜欢表现得昭然若揭。比如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他的跟屁虫。八九岁的时候跟在他后头叫黎川哥哥,他也理所当然的像哥哥一样照顾我,帮我做写不完的寒暑假作业,我零用钱花光的时候也大度地帮我买我想要的各种小零食。因为我的关系,他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捉襟见肘。而我这个罪魁祸首却依然心安理得地朝嘴里塞黎川买给我的巧克力糖。
读了初中之后我就不再叫黎川哥哥了。这种像韩剧女主角一样的称呼总是叫我觉得有些丢脸。就算这样,依然有不少人以为我真是他的妹妹。黎川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长成相当英俊的少年,眉眼利落,皮肤也从小时候的黝黑颜色,变成怎么晒都晒不黑的神奇体质。他学会了打篮球,他站在操场上时被风灌满衬衫的样子特别好看。再之后,班里已经开始有几个女生写情书给他。满满的字纸装在粉红色信封里面,而被派遣转交信封任务的那个人,通常是我。
真以为我是他妹妹了啊。啧,粉红色信封,以为自己是偶像剧女主角啊?这种桥段也未免太烂俗了吧。
我在放学后一脸不屑地把信扔进黎川自行车车筐里。他楞了一下拿起来问这是什么。我说,情书啊——我们班小姑娘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黎川抬起手挠挠头发,脸居然有点红。
我见状没好气的踢了他自行车一脚。赶紧回家,晚了赶不上看动画片了。
见鬼的是,那之后过了没多久,黎川身边居然真的多了一个女生。她叫苏盈盈,和黎川同年级。这名字多文艺多柔情似水,放在古代小说里绝对是一大家闺秀,她父母肯定也是搞文艺的,才能想出这种怎么看怎么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名字来。
可黎川就是和她相看两不厌。苏盈盈就是那敬亭山。
我没办法再理所当然的霸着黎川的自行车后座,便开始每天坐公交车上学。有一次我透过公交车玻璃看见黎川载着苏盈盈去上学,登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自那之后我就不再坐靠窗的位置,可依然管不住自己总要朝窗外瞟的眼睛。
我在中午去食堂的时候看见黎川和苏盈盈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正拿着筷子谈笑风生。黎川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可他对面坐着的人真是煞风景。
这么想着,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我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黎川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看我,我一时想不出来该说什么,也只能愣愣地盯着他。我们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苏盈盈大概觉得不耐烦,开口打破了这有点尴尬的场面。
“那个——”她顿了一下,“张婧。”
没错,苏盈盈认识我,而她口中的张婧,就是我的名字。这名字俗气无比,好歹也不算难听。不过要是和黎川比起来,他父母给孩子起名的品味简直甩我爸妈好几条街。
我觉得我在苏盈盈心目里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毕竟嘛,黎川第一次介绍她给我的时候,我眼里的敌意燃烧得简直能点着整片森林。尤其在黎川略微脸红着说出“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我眼里都快直接喷出大火来了。谁第一次见面就被这样盯着看谁都不高兴。
“有什么事儿……?”
苏盈盈一句话把神游天外的我扯回现实。是啊,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妒忌罢了。但我总归不能这么说,几秒之后我把头转回黎川的方向。
“忘带钱了,你有的话借我。”
口气冰凉梆硬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黎川并不在意,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的纸币递给我。我接过钱说声谢谢,就想不出其他搭话的借口了。
“谢谢,明天还你。”
我扬扬手里的钱,转身离开。
其实我有足够的钱。黎川借我的那二十块,被我放在钱包夹层里,一直都没有花掉。
三
黎川和苏盈盈毕业之后进了同一所高中。这其实挺出乎意料的,因为苏盈盈学习成绩很好,而黎川则是个拖车尾。不过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黎川中考居然考了个不错的分数,如愿以偿的进入了第一志愿的学校。
那个暑假黎川的父母都挺高兴,便请了一堆朋友吃饭。其中包括我爸妈和我。席间爸爸拿着酒杯和我说,你看看人家黎川多有出息,你也得好好学习。
我应了一声,心里百感杂陈。
自从黎川谈恋爱以来,他发给我的短信就越来越少。以前还会有事没事儿给我发短信扯淡贫嘴,渐渐地就只剩下节日祝福短信。再之后就连节日短信都不剩下什么了。有时候我盯着黑着屏幕一声不响的手机,会觉得它是坏的。
要是真的坏了倒也省事儿,我就不用抱着莫名其妙的希望眼巴巴等着它振动了。
暑假的末尾,黎川终于给我发了短信。
“有空吗?出来一下。”
我盯着这几个字灵魂出窍,隔了好半天才按下键盘。
“好。”
我来回挑了好几件衣服,看哪件都觉得不顺眼。最后胡乱抓了件裙子了事。头发是扎起来还是散着好呢,对着镜子比划半天最终决定扎上马尾,慌乱里头发缠在皮筋上,揪得头皮生疼。
这么一揪我倒清醒过来,反正经常见面,至于这么打扮么,又不是约会。
黎川背着包在路口等我。见到我来了之后,有些不耐烦地抓抓头发。
“怎么这么久。她下星期生日,你陪我去挑挑礼物吧,女孩子眼光应该差不多。”
我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抱怨她生日关我什么事儿,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黎川到了商场。
黎川在卖饰品的柜子前面挨个看得挺仔细,我跟在他后面,却没心思去看玻璃柜里亮闪闪的小东西,眼睛里只看得见黎川。他略略皱着眉头打量东西的模样也好看得不行。我简直要为没出息的自己脸红起来。
他直起身子来扭过头看我,问“这个怎么样?”
“啊,不错。”
我胡乱点了点头之后才看清楚他指着的东西。是一条手链,串着五彩颜色的小珠子。
“那就这个?”
我盯着他手里闪闪发亮的手链楞了一会儿,一个带点恶意的念头在脑海里成形。
“等等……”我扭过头浏了一眼,“还是这个好一点。”
我指着的,是一个完全算不上好看的小摆设,样子是一只黑猫,却完全没有小动物的温柔可爱,反而摆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脸。这种东西送女孩子自然不合适,要是送自己讨厌的人,倒正好不错。
黎川默默盯着那只猫,然后扭过头,带着一脸“神经病吧你”的表情问我:“你……真觉得她喜欢这个?”
我坚定地点点头。
他先是看看我,又看看那只猫,最后看看他自己拿着的手链。我看着他那种认真表情,觉得有些好笑。
他最后还是听了我的馊主意买了那只猫作为礼物。生日当天我在学校门口碰到苏盈盈,她一脸喜气洋洋地问我要不要去给她过生日。我说那怎么好意思,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呢。苏盈盈满脸笑容的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就去吧,大家一块儿高兴高兴,礼物送不送也无所谓。
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我得承认,苏盈盈笑起来特别好看。她笑的时候的样子就像她的名字。
生日会上我咬着草莓看黎川和苏盈盈插科打诨,再之后黎川拿出装着黑猫的盒子递给他的女朋友,女朋友苏盈盈一脸期待的拆开了盒子。
她看见那只猫的时候,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凝固。
我咽到肚子里的笑声简直要震碎我的五脏六腑。
然后我听见苏盈盈说,哎呀这只猫还真可爱。紧跟着黎川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我咳嗽了一下,草莓呛在了嗓子里。
四
我的坏心眼并没有奏效,黎川和苏盈盈的关系依然好得让人眼红。我的妒忌心也日复一日更加强烈起来。
日子不紧不慢溜过两年,也就是现在,黎川成了标准高三生。他的时间被各种课本和卷子填满,每天早出晚归。就算这样,他也依然在堆成山的书本里,留了一点空间给他的女朋友。至于我,便和除了学习和恋爱的其他事情一起,被堆在他生活里某个不受关注的角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毕业。黎川去了南方一座城市读大学,苏盈盈则留在本市。黎川坐火车离开的那天我们都去车站送他,他穿着拖着笨重旅行箱在站台上朝我们挥手道别,我看着他转身钻进火车里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想哭。
可能没有机会了。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这么说。
成为高三在读生之后,假期就被挤占得越来越少,我对于学习这件事也越来越烦躁。开学几次考试,成绩都起起落落的。爸妈开始四处给我找家教补课。所有的事情都乱七八糟堆在我的脑袋里,我死活也没办法理清它们。
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我喜欢黎川,我在想念他。
入秋的时候,我发了烧。碰巧父母都出差不在家,我觉得头脑昏沉沉的皱成一团,一个人在房间里翻来覆去了一整天之后,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黎川的电话。
奇怪,为什么要给黎川打电话呢。他又不在这里,他在很远的城市啊。
在我回答完内心里冒出的这些问题之前,听筒那头传来黎川的声音。
“喂?”他说,“小婧?”
背景音相当杂乱。我听见有女生们说笑的声音,男生拍着桌子贫嘴的声音,和嘈杂的音乐声。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又问。
“啊……”我用空着的左手揉揉头疼欲裂的太阳穴,“谁知道,可能要死了吧。”
“什么?你怎么了?”他又重复一遍。
“没事儿。反正找你也没用。我挂了。”
“喂!你……”
没等他说完接下来的话,我就挂断了电话。这时候大概是傍晚吧,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红成一片的火烧云,像是从天边翻涌着卷上来的海浪一般,顷刻变成覆盖整个世界的洪水。
我用被子裹着头沉沉睡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却看见了黎川的脸。
幻觉?
他正拿着被子从饮水机里接水。应该是热水吧,杯沿四周腾腾冒着白气。黎川端着杯子转回来,问我:“你醒了?”
是真的。
是黎川在这里。
他从茶几上的白色瓶子里倒了两片药片在手心里,和水杯一起递给我。
“你可真是,发了烧连脑子也烧坏了?门都不知道锁严实了,得亏进来的是我,要是小偷强盗什么的你的尸体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真是,叔叔阿姨不在家你自己也照顾自己一点啊,我出去买了点退烧药,你赶紧吃完睡一觉。”
杯子凑到嘴边。我看着近在眼前的黎川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一下子哭出声来。他显然被吓了一跳,腾出左手来揉我的头发。
“怎么了?吃药啊,哭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嘛。”
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襟。
“你别走。”
“不走,你先吃药。啊?”
他用手背蹭我的脸,把我糊了一脸的眼泪都擦干净。我就着热水吃药,很快又睡着了。
这一次,我醒得很早。黎川正窝在沙发上睡觉。他的五官线条在清晨微弱的光里被浸泡得异常温柔。他阖着眼睑,睫毛在脸上投下好看漂亮的阴影。
他现在就在我面前。这种感觉实在太过不真切,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他的额角,又重新理了理他睡乱的刘海。他睡得很浅,被我的小动作弄得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赶忙抽回手去,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清清嗓子,问:“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跑回来了?”
“其实我昨天就到了北京,盈盈生日。”他坐起来,搔搔后脑,“结果你碰巧给我打电话,我很担心,就拦了辆出租车跑过来了。你好点了吗?我去给你倒水。”
他站起来朝饮水机走过去。我盯着他的后背出神。
什么嘛,原来是过来陪女朋友。
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也只是给我发了个短信而已啊。
黎川把水放在茶几上,说“可能有点热,要不先晾一会儿。”
我盯着杯子里漾出来的热气,脑子里万马奔腾一样闪过无数个念头。
“黎川。”
“恩?”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盯着地面。
“你以后……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怎么了?烧糊涂了你?”
他说着,半开玩笑地用手来试我的额头,我一下伸手打开。这下子更不敢看他了——我眼睛像是黏在地面上一样移不开。我觉得自己开始出汗,我快被这些汗淹死了。
我紧张而焦灼地咽下口水,觉得自己早晚会被它们呛死。
但我终归还是开口了。
“我喜欢你。”
“所以别对我这么好了。”
“我容易误会。”
说出来了。
没有来由地,我松了一口气。又陡然紧张起来。
这句告白被藏得太久了,几个月,一年,两年,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它始终被小心翼翼的放在心里,未曾蒙尘,也从来没有减轻哪怕一丁点儿的重量。它就一直那么沉甸甸的搁在那里。直到现在——直到现在——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告白的场景。上学路上,教室里,空旷的天台,人潮汹涌的大街,拥挤而闷热的公交车上;听音乐的时候,看充斥着长焦镜头的爱情电影时,读同一本情节冗长细碎的小说的时候,发短信聊天的时候——这么多假设都想过,却唯独没有想到是现在这种样子。
我想我是一定要失恋的。在我听见黎川转身离开的脚步声之后,我明白自己坚持了十年的喜欢就在这里戛然而止。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它依然不听人劝地,自顾自地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黎川。日光暖热的下午,我拿着起了毛边的童话书,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
“小美人鱼朝着早起的太阳举起了光亮的手臂,缓缓腾空而去。”
五
黎川离开之后,爸妈给我请的家教就来了。
家教叫徐昊,是大三的学生。他每个周末下午都会来给我补习英语和数学。不过这次,他开门看见我的时候明显被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难看得要命,头发没梳,眼睛又红又肿,衣服邋里邋遢。徐昊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挠了自己头发半天之后,有些艰难地开口问我。
“你怎么了?”
我哇的一下哭起来,徐昊更紧张了,手足无措的看了我一会儿之后,有点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我。
“失恋了。”我说。
徐昊什么话都没说。不过他也没松开他的手。
自那之后,我和徐昊的关系便日渐好了起来。他的辅导很出色,成功让我在高考的时候颤巍巍地过了一批录取分数线。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爸妈乐不可支,当晚就在酒店摆了桌酒席请亲戚吃饭,顺便叫上了徐昊。他喝了点酒就立马上头,脸红得不行,一步三晃。我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我送你。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便起身和爸妈打了招呼,出门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路边之后,徐昊依然站着没动。我觉得有点奇怪,伸手去推他肩膀。他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朝出租车走过去。手碰到车门把手的时候又突然停下了,扭过脸看着我,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咳嗽两声,他才说话。
“你还想着那个……叫黎川的么。”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说忘了是假的。就算我装模做样的把黎川手机号码删掉,□□等任何网络联系方式拖黑,可那些数字还是在我脑子里存着,早就倒背如流了。那之后我爸妈给我转学到另外一座重点高中读书,顺便也搬了家。直到现在,我都再没和黎川联系过。
“那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一声。”
徐昊冲我咧出个微笑。真难看啊,醉鬼笑的时候都那么难看吗。然后他钻进出租车,隔着玻璃冲我挥手。我手插着口袋,看着出租车尾灯拖着的长长的光的尾巴,一点一点地融进了黑夜里。
这算是告白吧,我心里琢磨着。
古人云,说曹操曹操到,这句话在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得到充分的验证。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手机振动,拿过来看到短信内容立马就清醒了。
“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试试和我在一起怎么样,我也差不到哪儿去啊。发件人:徐昊”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背光熄掉,屏幕黑下来变成一潭望不见底的死水。最终也没有按下回复键。
六
夏天结束之后我去了黎川所在的那座城市读大学。我得承认我没出息,可心里的期望就那么鬼使神差地驱使着自己,我拦也拦不住。
南方多雨,我来这里之后,最多的时候一个星期下了三场雨。徐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宿舍里对着电脑屏幕长蘑菇,窗外的雨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势,水滴敲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徐昊的声音夹在噼噼啪啪的杂音里。
“喂?我在你宿舍楼下,宿管不让进,外面这么大雨,你想个办法。”
我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花了一点时间捋直自己的舌头,问:“你你你怎么……”
“我来这儿的一家公司实习,这不刚下火车,上赶着想来看看你,结果就下雨了……啧啧啧,运气坏成我这样儿也不容易。”
我挂了电话,从抽屉里找了把伞便下了楼。隔着楼道的窗玻璃看见他倚着墙低头的样子,觉得心里有哪儿塌下去一块,悄无声息地陷落在柔软的黑暗里。
徐昊的头发还不断往下滴着水,他看见我来,露出小孩子一样好看的笑容。我恍惚想起不久前他喝醉了在出租车前冲我笑的样子,和现在多少有些相像。
“我也没办法带你去宿舍。”我说着撑开伞,“附近有家咖啡厅,我陪你过去坐坐,顺便躲雨。”
咖啡厅里的人出乎意料地多。进了门之后服务员接过我手里的伞,引我们到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我问服务员要了纸巾,递给徐昊。
“——这儿要不到毛巾,就算有也都是擦桌子的。总之先凑合着擦擦,你看看你叫雨浇的能当加湿器使。也得亏人家能让你进店,我要是店长指定轰你出去。”
“天下可没有第二个比你狠心的店长,照你这么干什么店都得亏本。”他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接纸巾,手伸到空气里却有突然缩了回去,“你不帮我擦擦?”
“呸,美得你。不爱擦别擦。”我顺手把纸巾扔到桌子上。徐昊就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它去蹭还沾在额角上的雨水,一边擦一边朝我傻笑。我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便端着咖啡装腔作势地扭过头去看窗外。
不看不要紧,可我一偏头,居然看见玻璃窗上映着一个熟悉的侧脸。
那人坐在我后面,背对着我。
——是黎川。
脑海里蹦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任何其它的思考能力。手里端着的咖啡杯一个不稳,生硬地撞在桌子上,发出沉闷又尖锐的声响。
我手忙脚乱地摆正杯子,眼睛再也不敢看窗玻璃,又不敢看徐昊,只一个劲儿盯着桌布,恨不得从上面印染的花纹里看出个立体迷宫来。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嘲笑自己的窘迫——该死,我感觉到我后面的那个人——黎川——他站起来,从我身边擦过,朝大门走去——我不敢抬头,脑子里却忍不住想象他修长指节握住门把手的样子。我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用自己想象的细节堆成的沙坑里,动弹不得。大概过了五分钟吧,我想着黎川大概离开了,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徐昊。他皱着眉头看我,一言不发。
他旁边站着一个人。
——是黎川。黎川没走,他现在正站在我们的桌子旁边。他看着我。
他好像比以前稍微晒黑了一点,不过还是比徐昊白净多了。头发剪短了吧,刘海不再触着眉骨了,而是干净利索地搭在额前。好像瘦了一点——不对,不胖不瘦的,和以前一样。
“上次——”黎川开了口,又顿了顿,“上次之后,你跑哪儿去了?手机号换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真是不知道别人着急——”
“苏盈盈。”我打断他,“你和苏盈盈怎么样了?”
黎川拧着眉头看我,真好看,他连皱眉头都这么好看。
“早就分手了。异地恋本来就……”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看了徐昊一眼,又看看我。我被他盯得浑身冒汗,尴尬地扭过头不说话。
这种沉默大概持续了十几秒,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一声电话铃犹如天籁一般响起。黎川接起来“喂”了一声,我倏地松了一口气。
“雨停了,这就走。”黎川应着挂了电话。又问我,“你还记得我的手机号码吧?我一直没换。”
我愣愣点了两下头,他又说,“把你的告诉我。我现在有事要回学校,你的……我们的事,回头再细说。你别再乱跑了。”
他拿圆珠笔给我,摊开手心示意我把号码写在他手上。我接过笔写了三个数字,又停一下,看着蓝色的痕迹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浅浅散开,伸长出树木一样的纤细枝节,层层叠叠覆盖住那些我一个人度过的冗长光阴。
黎川离开之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徐昊为了缓和气氛似的,一东一西地扯着丝毫不好笑的笑话。我随便答应着,直到他也望着窗外沉默下来。
“我骗你的。”他突然开口。
“什么?”
徐昊转过头,看着我。
“我不是来实习的。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徐昊盯了我一会儿,叹口气:“今天我会先住旅馆,明天下午四点再坐火车走。我知道我这么干挺神经病的。要是你……算了,没什么。”
他扯起嘴角,朝我笑了笑。
七
我把自己扔在宿舍床的角落里,像摊烂泥一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午后的阳光异常强烈,我花了几分钟才能睁开眼。
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陌生号码。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黎川。
我胡乱抓抓头发,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脑海里过电影一眼闪过几个人的脸——徐昊的、苏盈盈的,黎川的。关于他们的记忆硌得神经微微发麻。我想起生日宴会上苏盈盈的笑脸,徐昊接题时候皱起的眉头,黎川说话时候敛开的面部线条。
窗栏的影子在地上变换角度,浅黑色阴影逐渐被拉长变淡。空气里漂浮着浮光的噪点,它们如同我的心情一般焦灼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黎川有些生气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
“刚才两个电话为什么没接?”
“刚睡醒。”
“你怎么没睡死。”
我干笑两声,“对了,上次你问我号码的时候,怎么不用手机存,非得写手上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这种事儿别问我啊,我怎么知道。”
“还有,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还记得你的号码?”
“……说过了这种事儿别问我。”
他的声音略微变小了一点,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电话另一端的脸红样子,禁不住笑起来。他大概被我笑恼了,半天没有出声。
我停下来,琢磨着找点什么新的话茬填补上这段空白。憋来憋去却只挤出几个字。
“我喜欢你。”
“我知道。”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联系不上你之后,我一直挺着急的。怎么说呢,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你看这种酸不溜秋的话我也不会说,可是吧,可是真的找不到你之后,我就觉得……”
他吞吞吐吐的一直没说后半句。我想此刻他的表情,同很多年前的下午,黎川头一次收到女生的情书时候的神情大概一样吧——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看着的,那个温柔的,偶尔会羞涩的少年,终于也回过头看着我了。
“我也是。……我喜欢你。”
他续上后半句话。在漫长雨季的末尾,裹挟着整个夏天充沛雨水而来的告白。
大概是午后的光线过于强烈了吧。我抬起手揉掉糊了整个眼眶的泪水,看见墙上的挂钟指向四点。
此时此刻,有两个人。他们一个在离我飞奔而去,另外一个在朝我走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