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青春一样匆匆-[短篇集]》hakko

4、萤光

　　萤光

　　【零是开始的零】

　　在遇见苏沂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一九九八年的时候我十五岁，正是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而我，则是将“不知愁”这三个字脚踏实地的贯彻了一番，即便是中考将近，我也依然整天疯玩疯跑——那个时候电脑还没普及到我家，魔兽啊CS之类的也都还没出生。我最大的娱乐生活来自于一台任天堂红白机——有根线能接电视的那种，有俩手柄，上头有AABB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按钮，主机上插了不同游戏卡就能玩不同的游戏，有个经典游戏叫超级玛丽到现在还经久不衰。不过我玩的是魂斗罗……这是题外话。
　　总而言之，因为我丝毫没有一点临考压力，初中班主任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所以我中考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可我却没有一点自觉地在志愿表上填了当地最好的高中。不用想也知道，在表格上跌的七零八落以后，我进入了一所“有口皆碑”的三流中学读书。爸妈也生气了，把那红白机锁进箱子里不叫我碰，还放出话说高中要是我不好好学习就一辈子甭想再碰它。而十五六岁也是叛逆的年纪，这些特点在我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我越发不认真学习，上课睡觉下课还睡觉，上课闭眼下课还闭眼。我要用行动表示对父母专制的抗议，毫无疑问，我成功了。高中第一次月考我带着全班倒数的成绩回家，爸爸看了一眼成绩单，又撩起眼皮看我一眼，便不再理我自顾自拿了一边的报纸看。
　　他要是骂我也好，可他不理我了。我大为受挫，第二天去上课，一直郁郁寡欢，见谁都不言语。也没睡觉，数学课的时候甚至打开本记了几个公式算了几道题。估计是我表现得实在反常，坐在我前排的男生在上课的时候居然回头看了我几眼，见我算得乱七八糟，还把他自己的笔记借我看。
　　明明是个男生，字写得还比我好看。工整又漂亮。
　　他叫什么来着。
　　笔记本很厚，纸张摩擦出细微的声响，翻过去。
　　苏沂。

　　事实上我总觉得我的心理年龄可能比实际年龄小上十来岁，比如说我总是觉得我天赋异禀，早晚有一天会一鸣惊人。像邓稼先一样搞科学技术为国争光。梦想这玩意儿总是在童年时代才特别美好，等人上了高中基本上那远大的梦想就被严峻的现实给磨没了。何况我面对的现实还尤其的……严峻。
　　那天放学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妈盯着新闻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人家一样有出息啊。我嚼着米饭搭腔，您就请好吧，您闺女那么聪明还怕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么，到时候别人一准儿排着队求您闺女赏脸呢。
　　呸，高中都考不好还想着大学呢，等哪天火星撞地球去吧你。
　　火星哪天指不定就真撞地球了，这事儿可没准头。
　　我丢了筷子放下碗扭头回屋。手伸到书包里掏小说，却意外的碰到硬质的东西。
　　是苏沂的笔记，忘记还他了。

　　【一是第一的一】

　　苏沂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如果不是中考失误，他现在铁定在市重点里混得如鱼得水。
　　以上是老师对他的评价。
　　看着认真其实阴损，你觉得他好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老师前头装得还挺好，丫就是有一好脑子，初中要是好好用用备不住也能考个好高中。不过他末了不还是落在这破高中了么，纯粹活该。
　　以上是我对他的评价。来源于对苏沂同学现实学习生活的观察，绝对真实可靠，公平公正公开。
　　打上次还给苏沂笔记本之后我们就算正经认识了。这个“认识”是广义的，包括表层的认识和深层的认识，比如说苏沂虽然成绩总在班里前三晃荡，带着黑框眼镜一副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但这厮其实是个内心极其妖孽的腹黑派。他经常上课不听课，在书本上画小人儿，作业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心情写。对于这种毫不努力却依然能得到胜利果实的人，我表示了深刻深远以及深深的鄙视。
　　“你懂什么，这叫天才。”他透过黑框眼镜瞪我。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才导致了社会的不平等你懂吗。付出的努力少好处却比别人拿得多，凭什么呀你。”
　　“凭我聪明，有办法么你。”
　　“呸，显摆你了不起呀。”

　　这段对话发生后一周就是期中考，苏沂再次顶着第一的行头，满面春风地在我面前得瑟。我恨得牙痒，上帝作证，如果不是被我自己的成绩打击了，我一定会冲上去朝他脸上碾两脚。
　　我把这想法用语言简单表达了一下。他一脸得意地说，成绩什么的都是借口吧借口吧，你一定是见我这么英俊才舍不得踢我是不是。
　　去死吧你以为你是流川枫？

　　第二天再去学校，他从书包里掏了个袋子给我。
　　“这什么？炸弹？我说你还不至于这么恨我吧？”
　　“滚你丫的，炸你头的弹啊，要不要不要我拿走了”。
　　“要要要。反正是白给的。”

　　袋子里是几本书，用挂历纸包了书皮，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摞着。
　　是漫画，井上雄彦的《灌篮高手》。
　　湘北篮球队的五个人，在赛场上给自己鼓劲。
　　“——全国第一！”
　　“全国第一！”

　　你说青春是怎么一回事呢，假如我爱着你了，它是不是就因此开始了呢。

　　我合上书抬头瞪他。
　　“你考了第一故意来变相刺激我？”
　　“冤枉啊大人，你不是喜欢么，专门送你的呀。”

　　喜欢倒是真的，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日本动画才在电视上播放没多久，一休哥之类的更小一点的孩子喜欢，还有个红遍大江南北的动画叫灌篮高手，一群少年在赛场上奔跑跳跃就吸引了无数人为之着迷。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青春，要有汗水有梦想，有天台的风和浮光的尘埃，要在心里腾出个位置给重要的人。
　　就好像。

　　我装模作样的拍苏沂的肩。
　　“真是乖巧啊你知道讨人欢心了。不过你怎么想起来送东西给我？不是吃错药了吧？”
　　“哪儿能啊。这不是为了用励志漫画抚慰你受伤的心灵吗。不过还有个理由，你别是忘了？”
　　“……忘了什么？”

　　说这话的同时我脑袋里闪过无数可能性。其实夹杂着不少极其少女极其琼瑶的桥段，比如“一个破碎的我怎么拯救一个破碎的你……”打住。
　　苏沂皱了皱眉。
　　“我还以为你一准儿得自己提，没成想真忘了。”
　　“什么呀您快说成吗。”
　　他微微偏过头开口。

　　声音像是从梦境中蔓延而来。

　　“生日快乐。”

　　【二是十二号的二】

　　似乎是曾经提过，自己出生在十一月的第十二天。只是日子过得不清不楚，混混沌沌的就把这天给忘了。
　　真可惜啊，比我小一个月呢。你应该叫哥哥哟。
　　当时苏沂是这么说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顺口一提的事情他却一直记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看他的表情又觉得尴尬，于是只能盯住书页。纸面微微反着光，一点一点晕开在空气里。
　　楼道里有学生彼此嬉笑喧闹，声音潮水一般，涌上来又落下去，随着心跳的节奏，砰砰砰砰。
　　时光像是停在这里了。
　　苏沂苏沂苏沂。
　　抱歉啊，
　　我想，我是非要追随你不可了。

　　【三是比二大一点的三】

　　一般来说，但凡是有点头脑，对未来对前途有点信心的，都不会选择呆在我们这破高中毁自己人生。孟母当年三迁为了什么呀，环境不好呀，环境能影响一个人一辈子啊。
　　至于苏沂，他也是这群有头脑的人当中的一个。所以他要转学了，和我们高中隔着两条街就是那所我当初不知天高地厚报的第一志愿的高中，苏沂将要转过去的学校也是那一所。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强烈的表达了不屑之情。

　　“好呀好呀，人家那可是市重点，有事没事儿的就补课，累死你算了。”
　　“不会上课还不会逃课嘛我。”
　　“话说回来，你在这名次靠前，到那学校指不定就跑底下去了。到时候一定给我看看你成绩单，我一定会找到自信的。”
　　“……有什么可比性吗？白痴么你，你一定是妒忌我。”

　　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妒忌。

　　高一最后一次期末考，我的成绩终于有了起色，从倒数上升到中游，去学校领成绩的那天苏沂一副肃穆表情说，恭喜你终于在我的指导下取得了初步成功。
　　“去死啊你。”我把成绩单卷起来敲他的头。
　　“不过我转走之后你可别退回倒数啊。”
　　“马上就要变成倒数的是你才对吧。”

　　这时候已经是九九年的夏天，苏沂穿了白色的T恤，他侧过身子和我说话的时候从领口里露出突兀的锁骨。额发长了一点，碎碎的触着眼镜框，因为闷热的天气，额角渗着细密的汗。
　　像电影镜头。

　　“对了。”他抬起手搔搔后脑。
　　“我和朋友约好了打球，作为你考好的奖励以及临别赠礼，勉强带你去看怎么样？”
　　“你还会打球啊。”
　　“别小看我啊。”他伸出手拍我的头。

　　街道两边种着我叫不上名字来的树木，枝叶繁茂，层层叠叠的遮着天空，光线从缝隙里漏下来，变换着角度投在苏沂身上。影子是深墨绿色，在喧腾水汽里深浅有致。
　　而此刻我正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这条街拐过去就是他们约定好了的篮球场。我看着他因为灌了风而鼓起的衬衫，心里有某种想法盘根错节地生长起来。
　　如果这条并木道没有尽头，你是不是就能带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了呢。你是不是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呢。
　　那该多好。

　　到了。他跳下单车朝等在一边的朋友招手。
　　“真晚啊你，请客请客，一会儿你得请我们喝饮料。”对面的人一脸不满。
　　“因为她太慢了啊，不是我的错。”
　　苏沂指指站在一边的我，我立马回敬他一个白眼。
　　“……你女朋友？怎么也不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谁是他女朋友！”我抢在苏沂前面反驳，“要是有这样的男朋友我还不如死了算。”
　　“我就那么差啊？”他一脸受伤表情。
　　“本来就是！打球什么的可别输得太难看。”

　　从一边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可乐，边喝边看。那段时间可口可乐公司正搞促销，“再来一罐”之类的活动。拉开拉环，看见铝箔上印着的四个红色小字“谢谢惠顾”。
　　所以说嘛，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什么馅饼偏偏就不会掉到我头上。

　　我把拉环扔到一边，眯着眼看苏沂打球。他跳跃投篮的时候头发反着光，我就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瞬间安静下来了。
　　只余他一人。

　　“赢啦。”他挨着我坐下，“发什么呆。”
　　“还以为你一准儿会输，真意外啊。”

　　苏沂的朋友冲我们这边挥了挥手，蹬着自行车走了。我皱着眉用胳膊肘子捅苏沂。
　　“你不去请人家喝饮料啦？”
　　“没带钱啊有什么办法。要么你请？”
　　“拜托我祖上三辈贫农。”

　　话题断在这里。他没有接下去。
　　已经是傍晚了，暮色将近，我抬起头看他，觉得眉眼之间的轮廓又深了一些。眉骨下投着小片阴影，仿佛碰一下就会沾染上墨色。
　　“嗳。”我碰碰他。
　　“其实刚才……我觉得你有一点，只是一点，像流川。”

　　【四就是四】

　　升入高二之后我选择读文科。这时候苏沂已经成了另一所学校的学生，他读了理科。我想反正就算是在一个学校也得分开，读了不同的学校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心里就稍稍有点安慰。
　　日子不咸不淡的一天天过去，冬天到了。我盘算着哪天去邻校看看苏沂，太久没有见面掐架斗嘴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有油盐酱醋的调剂，生活就像清汤挂面一样寡淡无味。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就在我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苏沂给我打了电话。
　　他说周五元旦汇演，而他出演了一个英语话剧，要不要去看。
　　当然好得很，可是你们学校管得挺严的，别的学校学生不让进吧？
　　大冬天的你裹严实点儿别让人看出来校服不就得了，保安又不能谁都认识。

　　于是在周五，我义无反顾的抛弃了自己学校的元旦联欢会，跑去了邻校。节目在体育馆表演，四周看台上早就坐满了人。我捡了靠边的位置坐下，一低头就看见苏沂在演员准备席上冲我招手。
　　他穿着戏服，那是中世纪欧洲王子的衣服，我突然觉得他很英俊。随后在心里告诉自己，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就是打扮的力量。其实丫就是一普通眼镜男。
　　但显然这个学校的女生没这么想。苏沂正式出场的时候我听见观众席上一片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你们都被这人骗啦骗啦。
　　我这么想，扭头继续看戏。

　　是灰姑娘的童话。
　　故事很老套，善良的灰姑娘在故事的最后，变成了光芒四射的王妃。
　　苏沂站在她的面前说。
　　You are my Princess.
　　I love you.

　　四周一片掌声，灰姑娘穿了漂亮舞鞋同王子共舞，苏沂眼神里有着整年份的温柔。
　　我应该同他们一起鼓掌，应该叫好。可我像是突然失掉了声音一般，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了。
　　心里裹了坚硬的核。硌在里面，不轻不重的疼。
　　我起身出门，外面下了雪，铺在地上晶莹剔透的薄薄一层。我蹲在体育馆台阶上，用手指在雪地里写了苏沂的名字。横竖竖横折撇，雪沾了手指的温度略微化开一点，在边缘泛着潮湿水气。
　　像泪渍一样。我把手抄在口袋里冲着雪地上两个字发呆。

　　“我还以为你走了。”有人在我旁边蹲下，“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是在干嘛？”
　　“……”
　　我僵硬了几秒。扭过头去看他。
　　苏沂摆着一张笑脸看我。我不敢说话，迅速把头转回去。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被他看到了啊！被他看到我在写他的名字……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是我的名字吗？那个——”他指着雪地。
　　“绝对不是！”
　　“哦——”他饶有兴趣的看我，“那它是什么？”
　　“只是碰巧写了两个一样的字而已！”
　　“噗，那可真是巧啊。”
　　他伸手，在“苏沂”两个字旁边写了我的名字。他的字无疑比我那歪歪扭扭的笔画漂亮不少，手也是，骨节修长明晰，而那漂亮的手正在写着的，是我的名字，这让我突然觉得很幸运。
　　“你看。”苏沂写完最后一划，“我也没在写你的名字，我只是碰巧写了这几个字而已。”
　　“不光偷跑出来，还模仿我说话啊你。”
　　“是呀。”他显然不想接我的话茬，又自顾自地，在两个名字上面，画了一把伞。
　　像少女漫画里的内容一样，简单的用一个三角形和一条直线构成的伞，我们的名字各自占据一边。
　　“是喜欢的……意思。”
　　苏沂看着我。
　　他黑色瞳孔里映着的，是我身后人声鼎沸的体育馆，是冬天的风，是纷纷扬扬的雪，是光。
　　还有我。
　　身后的喧嚣像是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宇宙，而我，我和苏沂，我们所在的地方，天地纯白一片，空气里浮着光点，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我喜欢你。

　　【五】
　　世纪之交的那场雪下得比哪年都大，那段时光保存在记忆里成了蓬松绵软的棉花糖，细细密密的渗着甜味。
　　像是一个梦。
　　梦里有公主有王子，有散着荧光的雪，凉薄天气里穿着白衣的少年，透明的伞，两个人的名字。
　　写在雪地上的，苏沂喜欢辛欣。
　　苏沂喜欢辛欣。

　　我曾经那么顽劣不堪。在后来我也终于学会去努力的做一点重要的事情。
　　从盛夏到寒冬，从落叶到花期，从黑夜到白昼。
　　你在我身边。

　　而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那真的是最好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