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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一叶障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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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子墨如约留在镇上照看了唐霜数日,直到唐家堡派出的弟子前来接应后才总算是稍微摆脱了焦头烂额的状态,他谢绝了唐门弟子们善意的邀约,对方也没再废话什么,简单的道谢后就干脆利索地将唐霜带走了。赫子墨告别了医馆里的那位年迈大夫,接着便像来时那般独自前往神木谷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往东踏上奔赴洛道的归程。
名叫白眉的那只栖夜隼早已跟着白不厌一同离去,于是这趟回程车厢里倒显得安静了不少,赫子墨撩起挡光的帘布眺望着车窗外路过的山光水色,思绪不由得又绕回到了那个总是一副痞里痞气模样的丐帮青年身上。或许时间真的能够改变很多东西,赫子墨忍不住这么想,一年前的他可不会像如今这般儿女情长地心心念念着某个家伙的安危。
白不厌这人就像是某种甜美又致命的毒药,外头包着一层温柔蚀骨的糖衣,一旦陷进去了便是万劫不复。爱上一个人的同时,就代表了对方拥有了可以伤害自己的能力,也意味着对方已经成为了自己心中一道无药可解的劫数,于是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如果梦靥里的那些画面再上演一次的话,自己之后的人生到底会变成怎么样。
他从一个牢笼里走了出来,然后又走进了另一个牢笼,如同在下一场周而复始的棋局,对此他却甘之如饴。
或许这真的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阔别了十来天的洛道天色仍旧灰蒙如离开之时,马车停歇在江津村南边的驿站中,赫子墨付清车资后又在村子里购置了一些食粮,这才步伐轻缓地经由缥缈林朝自己隐居之处慢慢踱去。就像以往每一次远行归来后那般,他再次孤身回到那个冰冷又寂静的小屋中,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今次自己有可以等待的人。
闲暇时分赫子墨总是会暗自猜度着白不厌完成任务后回来找他时的场景,他想那个人或许又会作死地折腾到遍体鳞伤,然后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卖萌来软化自己的怒气;也或许会乖乖听话一切小心行事,然后嬉皮笑脸着平安归来……如此想着,就算再漫长的日子便也能似翻过的书页般轻而易举地被消磨掉了。
赫子墨依旧每天按时出门采药,然后分门别类地在院子里晾晒好,庭院中栽种着的楠竹苍翠如昔,哪怕是秋风萧瑟的凉意也无法吹灭那片赏心悦目的碧色。到了中元节那天,赫子墨心血来潮地把书房里的藏书都搬出了院子里晒晒日光,中途又跑去整理了一下颇为凌乱的制药间,将一些常用的药品处理好后拿去送给江津村里有需要的村民们。夜幕降临之后他便跟着江津村的村民们一同沿着洛水的支流放河灯,各式各样的花灯点燃了河面一路顺水漂去,映得两岸似乎都披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纱衣。望着逐渐远去、尔后消失在水流尽头的那片烛光,赫子墨忽然就有些怀念起过去的某个端午之夜,漫天的烟花绚烂地绽放,转眼又碎裂成无数余烬洒落一地,当时唐霜那小姑娘仍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恣意模样,而白不厌就坐在他身边,望着夜幕上的美景兴高采烈得宛若一个无忧无虑的青葱少年。
放完河灯之后赫子墨又回到了住处继续整理自己白日里还未完成的事宜,晒了一天的藏书已经物归原位,他将制药间角落里遗漏的草根枯叶清扫干净后,接着便前去整理藏酒的那间小阁楼。大小不一的各式酒坛堆满了地面,好不容易按着自己买入的时间一一将其梳理整齐,赫子墨这才想起其中似乎还有两坛当初白不厌送他当做赔礼的桃花酒。念及那人当时一脸得瑟的自夸模样,赫子墨忍不住翻出了其中一坛拎着迈出了小阁楼准备尝尝鲜,看是否真如对方所言,丐帮产的桃花酒天下无双。
赫子墨利索地撕开鲜红的泥封,浓郁的桃花香味便迫不及待地迎面扑来,带着丝丝缕缕醇厚的酒气,仿佛只需轻轻一嗅,就会醉倒在这清冽甘甜的花香酒色之中。他随意地摇了摇手里的那坛盛酒陶器,却发现里头好像只装有一半的酒水,液体拍打碰撞到空荡的酒坛内壁传出略微明显的声响,还有几下轻微而尖锐的摩擦声。他被这莫名其妙的现象搅得有些好奇,只得先去小厨房找出一些瓷碗把桃花酒都倒出来看看再说。
等到酒水都流尽,一枚细小的古旧铜钱便跟着掉进了碗里一沉到底,冒出一记清脆的余音。
赫子墨盯着碗底那枚颇为眼熟的铜钱看了好一会儿,蛰伏良久的线索须臾间悉数连接通透,他终于知道白不厌那根红绳项坠遗失了的最后一枚铜钱,原来一直都留在他这里,藏在他身边。
——话虽如此,结果你还不是一样把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也许那只是因为我有了比它更重要的东西呢。
对方曾经说过的话语恰如其分地回响在赫子墨的脑海中,他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探进碗底拈起那枚小小的古旧铜钱,手中传来触感明明轻盈若飘絮,却又让他觉得沉重无比。
深埋在胸腔里的那颗柔软心脏传出一阵明显的钝痛感,温热的液体不可抑制地自眼眶汹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湖水。眼泪渐渐模糊了赫子墨的视线,寂静地滑下脸颊,滴落进身前盛满桃花酒的瓷碗之中,尔后混淆着酒水一点点消失不见。
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地思念着远方的那个丐帮青年。
不厌、不厌、不厌……
赫子墨只能将铜钱死死地握进掌心,小声地不断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仿佛只要这么做,积蓄在自己胸口处的那股苦涩感便会不复存在似的。
另一边厢的白不厌经过大半个月的追捕,终于在昆仑玉虚峰一带成功截住了那个正欲逃往恶人谷地界的前万花弟子。近日来北方的天气一直都不算太好,漫天凋零的飘雪混着刺骨的寒风席卷了这片荒凉偏僻的山地,视野的能见度比平常要降低了不少。白不厌留意到自己已经闯进了培育着稀罕的雪灵芝的长生洞范围,再深入下去大概就会迎面撞上那些世代守护此地的昆仑派弟子或者长生洞守卫,但休羽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一般径自往里逃去,这让他也不得不跟着继续以身犯险。
“我说啊~差不多就得了吧?”休羽大概是跑累了,总算舍得停下逃窜的脚步回身望向那个追了自己一路的丐帮青年,“我跟小兄弟你本就无仇无怨,何苦这般纠缠不休呢?”
“师命难违,还请阁下多多体谅呗~?”白不厌脸上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玩味表情,脚下却十分谨慎地朝着对面的前万花弟子步步紧逼而去。
“看小兄弟你的面相也不像是什么恪守本分之人呀,何不随随便便地就当从没撞见过我呢~”休羽被逼得只得跟着步步后退,他的身后不远处就是一面断崖,陡峭嶙峋的山壁被冰雪封冻成晶莹的易碎品,完全没有可供逃跑的退路。
“没办法,你伤了我的朋友,害死她的师兄,甚至还对我的心上人动手,爷再袖手旁观可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呀,对吧~?”白不厌笑得滴水不漏,边说边反手取下挂在自己后腰上的翡色竹棍,接着便开始运功将一股浑厚的气劲仔仔细细地覆满了整根武器。
“……哦?看这武器,莫非小兄弟你晓得传说中的打狗棍法么,也不知功力能有几成呢。”休羽看起来似乎颇感兴趣地道,甚至还优哉游哉地翻出了一柄雕工精巧的精铁折扇动作优雅地摇了起来。
“喂,你就不能稍微装得紧张点儿吗?”白不厌见对方一副休闲自在的淡定模样不禁有些无语,让他原本想好了的那些耍帅台词也都找不到机会说出口,“你真的清楚自己现在是各大门派联手通缉中的大恶人之一吗?”
“你这个追杀着我的所谓的正道人士不也没紧张到哪儿去吗?再说了,反正你这状态估计也打不赢我,干嘛还要假装紧张啊?”
“……什么意思?”
“小兄弟你怎么一脸豪不知情的样子呀,看来你那位万花小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休羽以折扇轻掩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听起来三分友善却渗着七分冷漠的声音被崖边呼啸而过的狂风吹散,他笑道:“你体内藏着一种奇怪的蛊毒哦,都快病入膏肓了……需要我好心帮你提早触发出来吗?”
白不厌猛地一愣,一句“扯淡吧你”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将字句吞食下腹,什么也没说。
脑海里瞬间翻涌过无数记忆,他想起了以前在洛道缥缈林里与那个五毒恶女交战时的画面,想起了恶女麾下五颜六色的毒物们丑陋不堪又危险至极的利爪獠牙,想起了自己因为被溅到几滴毒液而皮开肉绽的那些伤口,还有那个前五毒教弟子气绝身亡时艳色唇边旋出的那抹诡异冷笑——鲜明得就像是一个嘲讽。
“为什么你会知道?”白不厌依旧没有要休战的意思,他握紧了手中那根覆裹着深厚气劲的碧色武器,一步一步慢慢地与对面的恶人万花拉近距离。
“为什么我不知道?”休羽笑着反问道,看不出真实年纪的俊美面容上闪过一丝狡黠,“五仙教啊天一教啊苗疆一带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蛊毒,我可是钻研许多年了呢~”
白不厌懒得再继续白费口舌,他在休羽进入竹棍攻击范围内时倏地运功朝着对方的头顶一棍劈去!强横的气劲甚至斩裂了身前一大片冻土,溅起纷纷扬扬的冰屑与湿泥。休羽及时侧身闪避开来,始终与白不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数根细长的银针自他暗袖里滑出,他将内力注入其中,之后猛一挥袖,泛着诡异色泽的银针便都朝着对面的丐帮青年身上的各处大穴射了过去。
“搞什么?莫非万花谷的人都喜欢扎小黑针不成?”白不厌躲开这番狠戾攻击的同时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他想起了最初与赫子墨相遇时的场景,对方也是动不动就摸出银针恐吓自己来着。
“因为很方便嘛~”休羽笑道:“无论是救人,还是害人。”
他刚才发射的那波长针攻击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暗器其实是藏匿在光影间的数根更为尖细、几不可见的半透明短针。那是他从唐家堡偷师学来的一种自创暗器,细如薄冰、轻若浮尘却无坚不摧,内力加持后用以偷袭便能轻而易举地杀人不见血。
眼下这冰天雪地的环境更是给他的双重陷阱提供了极大的助力,银针在半空中反射着积雪冰棱的寒光,让对面的那个丐帮青年反射性地只能躲开那波痕迹明显的长针攻击。于是那些半透明的尖细短针悉数刺中了来不及闪避的白不厌,一一扎根在并不致命、却足以妨碍到他运功动武的几处穴位上。
很快白不厌就感觉到似乎有另一股不属于自己内功心法的气劲经由那些短针迅速钻进了皮肉之下,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唤醒了蛰伏在周身脉络里的某种什么东西——心脏忽的剧烈抽动了一下,然后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开始逐渐发麻,手背上浮现出的青筋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绛紫色,诡异得不似活人之躯。白不厌虽已在自身异象初现之时便即刻运功护住心脉,怎奈却还是晚了一步,万虫噬骨般的那种尖锐又绵长的钻心疼痛宛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进他的脑子里,狠狠地折磨着他所有的理智。
翡色的竹棍悄然摔落,白不厌单膝跪在封冻的地面上,冷汗早已自额际滑下,右手死死揪紧了左胸位置的衣物,力道大得让指节都微微泛白,他却浑然不觉。他只知道一定是休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是当初未驱尽的蛊毒再度被触发亦或是别的什么暗算?他想开口问个明白,但却痛得几乎无法翕动嘴唇冒出哪怕是一句话语。前万花弟子依旧优哉游哉地摇着精铁折扇朝他步步逼近,轻盈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继而猛地抬腿一记横踢,白不厌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给一脚踹到了悬崖边上。
白不厌被踹得喉咙一甜,吐了一口黑血浑身僵硬地卧倒在地上,身前的冻土都被腥甜的液体染出了一大片赤色。休羽却像是仍未玩够似的,蹲在丐帮青年身侧笑意吟吟地慢慢一根根取下对方身上各处穴位上扎着的那些尖细短针,每拔出一根白不厌便觉像是被人挑断了经脉一般剧痛无比。
“啧,小兄弟你怎么就不肯惨叫几声来听听呀,一点都不好玩!”休羽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道,语气听起来有些索然无味,“这反应就跟块木头似的,枉费我百般心思替你激发这蛊毒效果啦!”
休羽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眼前那个失去了战斗力的丐帮青年,忽然就被对方怀里滑出一半的什么东西给钉住了视线,他劈手将那玩意儿扯了出来定睛一看,接着发现原来是一枚简朴素雅的小小发饰。浅紫色的柔软流苏之上是深紫色的十瓣花影装饰……那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万花谷标志!
“还我——”
原先还在跟痛楚苦苦作战的白不厌突然像是疯魔了一般猛地朝休羽扑去,他不能眼睁睁地放任心上人的发饰被旁人肆意夺走,那是属于他的、属于赫子墨的东西!
“就你现在这状态,还能干些什么呢?”
休羽大笑着轻松躲开了丐帮青年这记不要命的扑击,接着伸手钳住了对方的咽喉把人摁在地上,再稍微借力一推,将对方肩部以上全都滑出了悬崖之外。
“这万花谷的东西,我就当做是此役的战利品了,谢谢了哈~”
休羽把那枚紫色的流苏发簪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万花标志的轮廓刺得他指尖微微发凉。眼见着丐帮青年似乎还想要挣扎的样子,他只好无奈地朝对方露出一记怜悯的微笑:
“那么小兄弟,后会无期咯~”
言罢提掌运功用力往前一送,干脆利索地将白不厌推下了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