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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不识你你不识我  ...

  •   出了天都,渐向西行,道上就有些冷清起来。官道上赶路人行色匆匆,偶尔搭话的也多是问路,也有挑担的行脚夫,也有贩货的走商,人人虽是为生计奔波,但好歹民力有了起色,不再像过去,那般了无盼头,被赋税与灾荒压得喘不气来。
      展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麦田已被收割得差不多,剩下土黄色的麦茬在大太阳底下招摇,晃眼得很。田里依稀还有几粒人影在忙着。热辣辣的风吹来麦杆的清甜的香味,闻得人口更渴了。
      他扯了扯斗笠,心中似乎想去在意什么,但又被恍恍忽忽的热风吹淡,只剩下空茫的干渴。捞起腰侧的水囊,他灌了几口水,横手抹了把汗,再度驱马。
      巫蒙与巫夬扁了扁嘴,只好跟上,可怜这两个孩子从未远行过,今番又是在六月的大太阳底下,早没了初行时的兴奋与好奇,只觉得疲累与酷热,什么都是热的,包括那吹来的风。
      巫蒙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了委屈,像眼快干涸的泉,都快失去水汽了。巫夬也好不了哪儿去,开始还说着往日评书听来的新鲜事,再吹吹牛,但行了几天之后,腰酸背痛不说,如今是连半个字都不想说了。
      行程愈发显得漫长而难捱。
      好不容易到了凉水河,因没有摆渡,三人就先行到河边的镇上。一进入小镇,巫蒙与巫夬都不想再走了,到了一家饭铺里就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往自己肚子里猛灌凉茶。没一会儿功夫,小二上来的一壶凉茶就见了底。
      巫蒙巫夬二人迭着声地要凉茶,倒把小二给逗乐了,连忙又上了一壶,笑着问:“几位客倌怕是赶了老长一段路吧?看看这日已过午,再接着的日头可是更毒了,要不就歇一天,明日赶早走?”
      “好啊好啊!”巫蒙连忙答应,但应着,又猛然住嘴,转过脸去看被称作孙拾的孙时济,“孙大哥,那个……”
      孙拾转过脸,看着两孩子这般模样,心里倒也一软,暗叹了口气,他微微一笑,“就依你们吧。”
      他本就生得极俊,这一笑起来,眉目舒朗,风采迷人。巫蒙看得一呆,哪里还有什么疲累劲啊,一咕噜就坐好了身子,精神大振地开始点菜。
      小二上完了菜,对大眼睛的巫蒙极具好感,便也赖在边上闲聊着,“几位客倌是要去哪儿呢?若是不急,明儿正是六月六,翻经节,镇东的东觉寺会有法会,寒石法师会讲经。届时周边县村里的人都会带着山货过来听法,这个集市年年都热闹。几位客倌要不要留下来耍一会子?”
      果然巫蒙的大眼睛又恢复了水汽,兴奋地与巫夬对视一眼,但,“不了。我们还要赶路。”孙拾淡淡地回绝,令两个孩子一下子耷了脑袋。
      小二摸摸鼻子,讪讪地一笑,不便再多说,就退下了。
      第二日一早,凉水河摆渡的几个船夫说是被镇上的府衙选去拉运一批朝廷拨下的新麦种,今儿所有的摆渡就暂停一天。
      这个消息一到,可把两个孩子乐坏了,打小在山林里长大,他们最爱的就是凑热闹,昨夜被打击的兴奋劲头更是成倍地长了起来,也不怕孙拾了,一大早就硬拉了他去看法会。

      沿途见到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悬着五彩丝线织出来的彩锦。这彩锦也有刺绣的,也有裁形的,刺绣的多以牡丹、金莲、童子、红鲤为形,色彩绚丽,也有以佛普渡众生为图的。而裁形的多为虎形、鹿形、鹤形。
      孩子们头扎着冲天小辫,往往在前额上贴一个小布面,或做成小马样的,或做成小狗、小猴、小猪样的,大概是顺的是生肖。这群孩子个个手里攥着两三个铜钱,满大街地跑。还有些孩子就穿着肚兜坐在门口,边上放着一只大脚盆,给着家里的猫儿狗儿洗澡,满手的皂角,嘻嘻哈哈地与小动物们嬉戏。
      来自周边小县小村里的人们在道边摆着山货摊,卖着肥美的山雉、鹿麂等野味,也有卖草鞋,麻布面等实用物的。还有些外来的走商贩,长年跑这一带,知道热闹,此刻便都摆出来卖,有卖小玩意儿的,都是用动物牙齿骨骼雕缀成串的饰物,有的则用香松木刻成罗汉模样的珠链子。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和乐融融、盛世太平的景象,谁能想到这是一个刚刚才接替的王朝呢?兴许对于百姓来说,只要头上的赋税不重,天下是姓妫还是姓姒,又有何区别?只要有饭吃,只要有衣穿。
      他闲散地跟着信徒们往镇东走着,脑中无意识地闪过这些念头,却又淡去。他最近时常有这种迷茫,看着听着,似乎总是不自觉地去想着一些民生国政的事,但只能想一个头,再往下想,他又下意识地排斥,就想无所事事的人,想着做什么,却什么也起了不劲。
      然而他又是心中存着急切的渴盼的,那梦中的火焰里的身影夜夜在出现,似乎每次都只差一点,他似乎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又似乎她的样子已经深深地烙在心头。还是应该快些去葱岭的,那边一定有答案!
      随着人流,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东觉寺。东觉寺是一所并不十分巍峨宏伟的寺庙,当然这是对于见识过巫策天宫宇式建筑的巫蒙巫夬与孙拾而言的,但在当地人眼里,这座寺庙香火鼎盛,尤其里面还有一位高僧大德――寒石法师。

      拾级而上,周遭都是挨着身的信客,有些甚至虔诚得三步一叩地循礼而进。孙拾一行三人倒不急,左避右让地终于来到大殿,谁知大殿人山人海,却是一片肃穆,静悄悄地只有香烟袅袅与老和尚沉厚温和的声音飘荡在日照下的寺里。
      “世间之恩有共四种:一、父母恩,二、众生恩,三、国王恩,四、三宝恩。如是四恩,一切众生平等荷负。所谓父母恩,父有慈恩,母有悲恩;慈能与乐,悲能拔苦。与乐,则教养成人,与你家业、财货、学问、道德,此为父恩。而幼小时期,有病及饥渴、寒热诸苦恼事,母能一一去其苦恼,此为母之拔苦。
      世间往往有忤逆不孝之子,不但不报父母慈悲之恩,且不知父母慈悲之恩的所在,甚至有去杀害父母之生命者,生畜不如!若能知母恩,即是菩提子。报母恩,对母即有亲爱孝顺之心,若能将利己之心转移到知报母恩心上去,则行无害矣。知报母恩,即能稍去自私心而去孝养父母,即是人间大善。由此推而广之,菩萨心亦如此,不惜牺牲人人之幸福,而去代众生劳苦,使众生得幸福。所以,大乘菩萨行是以众生为父母,由大悲心而救众生之苦恼。
      世间人子,往往在生日欢乐,胜过平常。实不应以生日为欢乐,当知生我之日,即生母极苦之日,能作如是想,必可不作忤逆……”
      寒石法师正坐于正殿中央的蒲团上讲《大乘本生心地观经》,面色肃穆慈蔼,令人顿生敬意。巫蒙巫夬虽身为巫族中人,但此刻面对这般庄严的讲经,也不禁极为专注地听着,讲到兴处,还暗暗点头,心生往之。
      孙拾听着听着,心里就在这袅袅的香烟中生出恍惚,模模糊糊地感觉这样的香烟缭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只一人在那里发呆。老和尚讲经娓娓动听,但他却像一个字也没进去。
      忽然,大殿里一阵长久的静默,所有聆听的人们都有些茫然地从正法的启蒙洗礼中回神,还未来得及跳脱大正大觉的思考,只能顺着老和尚的目光扭头向殿外望去。
      只殿外的菩提树下,一名白衫轻着的男子怅然远望,心结郁郁,无从觉迷。许是那蓦然间的沉静惊醒了他,他茫然回顾,眼神中照得见一片痴茫。
      又一个红尘梦迷人。寒石慈和地一笑,朝他招招手。
      孙拾下意识地应了这声召唤,往殿中央的蒲团靠近。心中的郁结越深,也他越迷惑,经文的理性与梦中纠结的火焰,在他脑海里展开拉锯,他似乎越来越茫然了。
      “法师。”他双手合什行了一礼,如同所有心有迷茫的信客。
      寒石深深地看着他,轻轻一笑:“孩子,你从哪里来?”
      孙拾一愣,良久,只是摇了摇头,但额间隐约有汗意渗出。
      寒石笑笑,那花白的眉毛弯得极是平和,像抚得平世事无常,“你现在又是在哪里?”
      孙拾又是一愕,那种茫然便攀上了紧锁的双眉,他再度摇了摇头,满目都是挣扎之苦。
      然而寒石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些微的快慰,紧接着再问,“你又将向哪里去?”
      他一跳,所有的迷茫与挣扎似乎瞬间消散,只余下脑海里一抹焰火中中纤弱决绝的身影,他忽然变得坚定了,也执迷了,“我要去找她。”
      寒石长长一叹,“阿弥陀佛!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亦不可得。我且问你,找到以后又是如何?百年以后,哪样是你的?”
      他低低一笑,“百年以后,我亦非我,是不是我的又有何干!我只求找到她,在我眼未闭、身未死之时,看得到她!与她相伴!”
      寒石默然无语,良久才是一叹,“须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是谁?她又是谁?情是谁?爱又是谁?今日你我共叙,他朝,我不识你你不识我。”
      寒石在讲佛性极深的谒子,在场也只有二人的对话,别人再无插足之地,只觉得满头晕眩,浑然不知在讲些什么。
      然而孙拾此时却像是摆脱了所有的困惑,那笑意也带着屡屡射的无穷魅力,俊逸非凡,“我不识她她不识我又如何!若她便是虚妄,那我求的也便是她这虚妄。纵然今朝情深,他朝我不识她她不识我,那又如何!我活在今朝,而今朝,我求的是她。”他的话坚定如磐石,毫无转寰余地,一下子把老和尚堵在那里。
      良久,寒石才微微苦笑着挥了挥手,“施主执念何其深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
      孙拾怔了怔,忽然抬头惨然一笑,那苍白里沉痛深如许,“有岸吗?我已经回过好多次,但从来没看见岸过。”苦海,当人已沉入苦海底部,又如何望得见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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