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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露收残夜 ...

  •   瀛州的一处海滩上,今夜无眠,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缀满了整个海滩。月色明朗,那片沙地望去就像是一片盐滩,银白得折射着圆满的月光。
      所有的孩子们此时都无比懂事地安静着,沉默着拉着十数只用木板和秫秸制成的小船,慢慢靠近海滩。船上稳稳地供着些香火,幽幽的蜡烛光里隐约可见几块牌位和一些瓜果,其中有些还铺着棉衣、鞋帽。
      当小船并排摆在被海水冲涮着的沙石上时,众人中走出几个壮实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白色的背褡,光光的膀子在月色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在整个镇上显得如此稀少而夺目。
      小伙子们站到小船后面,双臂伸直,齐齐一声“喝”,便卯着一鼓劲儿将小船往海中推去。浅浅的潮汐像叹息一样,既挽留着小船,又慢慢将小船往深海里带去。明朗的月光终于将几个小伙子的身影隐成遥遥的几个黑点,再过一会儿,黑点也看不见了,只剩下茫茫一片黑的神秘的大海。
      海滩边上的人都跪了下来,磕过三个响头,才又站起身,火把在夜里明亮着,却只照得见彼此脸上的黯然。
      被大海带走的人儿哟,但愿你们的灵魂不会在这茫茫的大海中迷失了回家的路。被海寇屠杀的苦难者哟,但愿你们的眼睛永远盯着那些恶人,直到上天惩罚他们的罪行。守护着我们的祖先哟,但愿你们的英灵永远祐护自己的子孙,使之不病不饥长保安乐。
      族中的长老望着寂寂的大海,忍不住老泪纵横,“明年的鱼儿哟,可来得多些吧!让那些杀千刀的海贼染上瘟病吧!让、让官老爷少来几回吧~~”
      老人的泪珠儿一如遥遥的海面上渐渐游来的几个黑点,在黑夜里,哪怕有火把的微明,依然反着黑黑的微光,带腥的潮湿的海风,只轻轻一卷,便不知滴落何处。
      瀛州的一隅民风自然影响不了天都的繁华,就像火焰燃尽时瞬间的暴发一样,天都的中元节热闹得繁花似锦,车马喧嚷间浑不见四五年前的那场饥荒。
      集市里衣袂连天,单薄的夏衫还未褪去,触眼即可看见风流俏薄的纱绢轻衣浅浅拂拂过手背、脸颊,带过一阵香风。钗钿相碰,时有路人俯身在暗黑的地上找寻着什么。叫卖声更是沿街不断,八方声传入耳,叫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而西苑河边则更是人头攒动,拥挤得密不透风。不要说沿河两岸,就是甚堤、永堤上也站满了人。
      而激浊、扬清两段河上,灯光摇曳摆动,星星点点,如万家灯火,又如繁星倒影,场面十分壮观。
      人群中间或传出,“哎!我的!我的!我的瓜船!看!那是我的!”“我的油纸灯也还在呢!”“啊!你的破船把我挤翻了!”云云。
      岸边亦有法师摆出香案,一边念着佛经,一边朝台下撒小米糕。于是早就候在台下的孩子们便蜂拥而上,一抢而光,家里的大人满目含笑地看着儿女们上前抢着,以求来年的去病消灾。
      夜渐渐深了,集市终有散去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不到半个时辰,天都终于开始平静,热闹拥挤的西苑河也终于回复了疏风朗月的娴雅。而在冷清清的街头巷陌,却依然掌着些许孤灯,叫卖着金银花茶与豆腐花。

      女皇静静地坐在桃塘里一株靠水的桃树下,内侍宫女都退得远远的,连往日一直伴驾左右的清俊男子也不见片影。
      桃花早已谢得干干净净,这时节本是桂香正盛的时候,但女皇却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处河边。远远地,顺着这湾清流而下的有一朵摇曳的灯火,琉璃盏罩着七色彩绢制成的河灯,在这条禁宫深处的静水中逝去。
      经年累月的思念将人的记忆定格在几个非常细致的片断里,甜蜜是它,折磨亦是它。
      然而记忆总会褪去,一如那盏小小的河灯,总会漂出人的视野,消失不见。
      女皇的眼神追了许久,终于收了回来,明月清风下,那漆黑的眸子就如这水波,粼粼闪光。“入墨。”
      随着淡淡一声语落,候在远处的入墨足下微点,就像一阵柔和凉爽的风,轻轻飘至女皇近旁,带着些许桂香,“皇上。”
      女皇一手勾了勾垂在额前的发,另一手指尖轻抚着椅子的扶手,半晌才道:“白露是什么时候?”
      “正是两日后。”
      “唔,旨意应该快到了吧?”
      入墨微微一怔,才想起女皇指的应该是让高陵侯入都述职、嘉和公主和宝庆公主祭祖的事儿,低头算了算日子,他回道:“回皇上,应该要回程了。”
      “嗯。”女皇微笑着点了点头,既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又回头朝入墨看了眼,“你说,才四年的时间,能教会些人什么?”
      八月的风仍是带着暑气的,然而此时此地,不知是因为塘边的水风阴冷,还是过久不常人来的缘故,入墨感觉到身后泛起一层冷意。他斟酌了下,道:“若是天纵其才,四年,或许就有小成。”
      “天纵其才?”女皇冷冷地哼笑几声,“当年刻意放开的口子就只能到这么个地步?”
      入墨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皇上,那毕竟只是个骨骼仍未长好的孩童。纵使……当年她的本事斩下了禁军统领的头颅,但毕竟在那样的追杀下,她受到了重创,且高原之上,总是过不惯的。据报,才短短四年,她已经衰朽得像个七旬老妪。”
      女皇阴沉着脸,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问起另一桩事,“安排的人怎么样?”
      “皇上放心,都已妥当。宣旨官一转身,便会将那里处理干净。识频已发了调兵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那三百弓箭手早在宣旨官出张泉,便已就位。”
      听到这里,女皇的脸色才稍稍回转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手指掐过一片桃树叶,“快中秋了,真该好好聚一聚呢!赶得及吧?”
      入墨一躬身,“入墨即刻下发加急文书。”
      女皇挥挥手,继续眺望这片水,琉璃河灯不知已漂向了何处,只余下一片空茫茫、冷清清的水流,静静地淌在眼前,淌在心底。
      ————————

      “这盏灯真漂亮,婆婆!”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小的鬟,裹着一件滚边的风袄,蹲在妫水河边的鹅卵石滩上,眼神幽幽地追着一盏纸糊的河灯,看着它摇啊摇的漂向黑暗的远方。“婆婆,你也给我做一盏吧!也放在河里漂啊漂的!”
      边上的老妪闻声手微微一抖,就像被这高原上沁凉的冷风吹了一个寒噤,眼神不知为何闪过几许黯淡,才摸了摸女孩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傻孩子,这河灯,是送给已经死了的人的……”
      女孩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明朗的月夜下熠熠生辉,“阿行姐姐不是说人都会死的么?那我要哪一天死了,您一定要做给我。”孩子还远不懂得什么叫死,只说着童言无忌的天真话。
      老妪叹了口气,“我的傻姑娘,你的归宿不在河里……而是在……”她沉默下来,脸却微微昂起,望向在黑夜里更显神秘的女神山。“而是在那里。”她枯瘦的手指遥指那座祭祀的神台,凉风下,那手看去总觉得孱弱,但不知为何却稳稳地没有丝毫的颤抖。
      女孩莫名地望着女神山,想了半天,才疑惑地说:“那是女神山啊!阿行姐姐说我的祭舞跳得很好看!婆婆,我跳给你看哦!娘亲说,过两天我们就要去天都了……婆婆,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你可以再接着教我……”
      女孩的话被蓦地打断,老妪的神色明淡起来,像是变得严肃与冷酷了,“芳儿,练一回剑给我看!”
      女孩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左手随意拾起方才被扔在一边的树枝,咧了咧嘴,就开始平平地刺出一招。
      枯朽的树枝才一递出,便像是笼上一层银光,不知是不是月光之故,这树枝的舞动竟真的带给人一种剑身划过清冷之感。剑意四散,随着普普通通的一招一式,凌厉中带着些许茫然的剑气开始弥漫,渐渐笼罩住这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
      一套剑法练完,女孩气息微喘,脸带得意地望着老妪,唇角弯弯,像位月下的小仙女,灵魂飘逸。
      老妪却沉沉看着,半晌不语,直到女孩开始撅起嘴巴,直到凉风再度袭来,她才抬起头,看了女孩一眼。然而就只一眼,女孩手中的树枝已被老妪夺在手中。
      左手递出,同样是平平一刺,但刹时,女孩只觉周身浸凉,胸口一股气都喘不上来。而那剑却才只出一半。是的,不再只是树枝,而是一柄剑。剑身上气势逼人,挟带着一股摄人之势缓缓地压过来。
      鹅卵石滩上碎石滚动,竟像被这平平的一刺之威给带动了似的。女孩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被震得呆呆的。那剑在刺出之际又一翻,同样是相当缓慢地回招,再平平刺出,而此时,风雷更甚,地上像是被凌厉的剑气划过一道痕迹,叩石击壤。
      力未尽,而招收,剑式同样一翻,再平平刺出,这一刺不再只是演练,而是直逼女孩的面门。女孩大惊,急忙想避,却发现这剑式如此缓慢,但每每自己想避的时候总见这剑势是稳稳地冲着自己的面门,丝毫未曾或变。
      “啊!”树枝直指鼻尖寸许停下,然而女孩却已经两腿发软,跌坐在地。小小的屁股压在石头上,疼得眼里泪珠儿直打转,嘴一扁,想哭,终究却没敢。
      老妪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忽然间年轻了三四十岁,黑色的袍角在冷风里翻飞着,有着一代宗师的气派。“所有的招式都是假的,让人避无可避才是有用的。以后,你每天就只练一招,反复地练,直到能达到让所有人都无法避开为止。”
      女孩崇拜地望着老妪,有些失神地喃喃道:“婆婆,你好厉害……”
      老妪听见这声“婆婆”,心头蓦地一疼,眼神复杂地看了女孩许久,才终于软下声来,“芳儿,明天,婆婆带你去看你最想去的喀拉库里湖与慕士塔格山吧。你去了天都,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了。”
      “啊!真的吗?”女孩先是高兴,待听得后半句,又垂下了脑袋,“我不想离开这儿!婆婆……”她走到老妪身边,一把抱住老妪枯瘦的腰,将脸闷在里面。
      老妪迷惘的叹息只轻轻流泻在抚着她的头发的手上,久久不语。

      ——————

      白露,晨雾浓,鸿雁来。
      整个葱岭就像是刚刚睁开睡眼的绰约仙子,朦胧得就像瞳眸前的水汽,睫毛微眨,晨雾散去,那双瞳仁的璀璨便显了出来。
      高原的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秋空明净,秋水澄澈,秋山缤纷。那青绿相杂的草甸粘连了天空的颜色,漫山的树由青变黄,黄转红,一层叠一层,一层染一层,像是调皮的孩童将画匠的色盘尽数碰翻了,于是这大笔大笔的色彩便涌到了眼前,涌到了天边。
      高陵侯一家要回天都了。
      其实也只是述职与省亲而已,顾音与嘉和公主都认定了还会回来。只有小小的仪芳,甫出生便被封为宝庆公主的八岁女娃儿内心有着无限的惆怅,即便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何为惆怅,只是隐隐觉得似乎自己再也看不到这里了。
      看不到蓝蓝的碧空,看不到青青的绿草,看不到连绵的群山,看不到四散的牛羊,看不到慕士塔格山上的白雪,看不到喀拉库里湖里的鱼儿,看不到小凌子,看不到婆婆,看不到阿訇叔、大狗哥,看不到自己和小凌子种的那株向日葵……
      她将要告别太多的东西,但下意识里,她总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回来,再将这一切都好好看个够。所以,她虽然悲伤着,却没有掉眼泪,当然,或许是因为前儿晚上已经哭过的原因。
      队伍出发了,送行的人们在那里挥手。仪芳死活不肯坐马车,非要骑自己的小马云朵,那匹白色的小马便载着她驾轻就熟地小跑着。跑了一阵,仪芳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一勒马绳便往回跑。
      朝廷的宣旨官一惊,连忙要阻拦,却听高陵侯在那边叹了口气,“不妨,大人。这孩子只是想起她那株向日葵了。”
      那一边的姒凌正想牵过小马追着再送一程,却看见前面的云朵载着朋友跑了回来,她高兴地急忙挥手。
      仪芳跑了回来,却只是咬着唇向姒凌身后的远方望了会儿,心中期待的那一角黑袍依然没有出现,她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沉默了会儿,她才抬头冲姒凌道:“小凌子!那株向日葵一定要种活它!嗯……如果园子里种不活,你就掘出来,重新种过。”
      “嗯。一定能种活的!”姒凌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孩子间对于承诺的坚守,“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能看到十株、不,一大片向日葵!”
      听到这句,仪芳才破颜一笑,那一笑,就像摄去了日光,照得万物生辉。“再见!小凌子!”她调转马头,扬鞭而去,发丝在晨风里飘荡,那一句“再见”也在彼此的心间回荡。只是,那一刻的二人,从未想过,再见,又是何年、何月、何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白露收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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