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再见》何夕景

6、六

　　再过些年岁，阿嬷辞世了。
　　当父亲品完冲泡了四遍的陈年龙井，来悼念的宾客亦一一散去。处理完阿嬷的丧事，我便顺从地由父母牵着，作别了这生我养我的村庄，去到城里生活。
　　走的那天，言筝骑自行车横拦在父亲车的前面，一边大叫着，“喂，花子沐，你要抛下我，抛下我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的故乡吗？”
　　“呐，你不是说将来有一天要去远方，那也算是要抛下吧。”我努力为自己辩解。
　　他停顿了一下，靠着单车，眼里闪烁泪光，“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一起赢了很多弹珠，别人不满来找麻烦的时候联手打得他摔在地上满嘴是泥还不敢告诉家长……”
　　“洗澡的时候把大红脚盆摆在太阳下，花露水撒得到处都是，一屁股坐在盆里，想以溢出来的水浸润土地……”
　　“春天的时候田野里都是油菜花，我采了一大把用细绳扎成一束想送给老师，却被你恶作剧地扔掉，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告白成功。”
　　“你阿嬷家院子门前有两棵相距很近很高的树，小时候你阿嬷总会用很长的绳子两端分别绑在两棵树适中的高度，下面垫很厚压扁的纸盒，制成简易的秋千，让你坐在上面，她在后面推，荡得特别高……”
　　“我生病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你告诉我，‘应该可以治好的’，只有你说了，所以我才能一直坚持下来……”
　　“人从出生有意识开始就一直被回忆包裹着，即便是悲伤的，那也是有重量的，总好过什么都想不起。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漫无目的的，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思想情感都麻木不仁，连最基本的过去都不一定记得，那是很可悲的事。”
　　“我想说的是，不抛下，是你就算去了城市，也不要忘记我们。”
　　“不会啊，肯定不会的。当然会一直记得。”那时的我是信誓旦旦的。
　　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我怀念故乡阿嬷的老屋。那每日清晨悠长的鸡鸣声，那种绿意葱茏的菜园，那透过香樟树洒落的细细碎碎的阳光，那让人无法忘怀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泥土气息。
　　然而时间的流逝像是一道减法题，迅疾地剥落当初曾发誓坚守的时光，如今只剩寥寥片段，中间留下一整片空白。我在哪里寻找你？
　　像是缓缓被潮汐掩埋的字迹，当初刻画时再怎么深刻，还是被海水掩盖，连浅淡的痕迹都未留下。我去哪里找寻你？
　　什么样的时光沉淀，让记忆不捣乱不言语，只留空白涨满心怀。

　　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又纠结成无限未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