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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出门前,我还是不放心地照了照镜子,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镜子里的我形容消瘦,不复数日前的容光焕发。我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目无精打采,更要命的是,我的面颊上依稀可见一团红肿的伤。
      这些都是那个耻辱的夜晚留下来的纪念品,无论是脸上可怕的伤口还是这几晚连绵不断的噩梦也好,都在不断地提醒我,嘲笑我。想忘忘不了,想丢丢不掉。

      那一晚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是事后听说的:巡逻的警车正好经过公园,听到我最后的呼救声,警察救下我的同时也逮住了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我被带回警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人渣。我知道他们会被惩罚,但是无论对他们的惩罚有多么地严苛,也无法消弭对我造成的伤害。医生为我验了伤,都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但是心里的创伤就不是简单的一张报告可以说明的。为我做笔录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警,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这使我的恐惧逐渐平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对警察说明了我的遭遇,也许我语无伦次,也许我言不达意,我猜,我的那份笔录应该会和我的考卷一样混乱不堪。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已身在警局,没有人能再粗野地欺辱我的时候,我再度落泪了,哭到眼睛也肿了,哭到嗓子也哑了。再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醒来的时候,我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面的天业已漆黑。
      这几天里我足不出户,印象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宅在家中过了。不,我没有家,我有的只是一间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家,在他们两个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的那天就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分崩离析了。醒来后我又饿又渴,打开冰箱却只有几罐啤酒,连一盒泡面都没有。我翻遍家中的橱柜,只找到一袋拆了封的薯片。啤酒我是不想喝了,好在家中尚未停水断电,锅碗瓢盆也都摆在厨房里,尽管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我洗干净水壶,煮了一壶开水,就着滚烫的热水嚼着已经软化的薯片,味同嚼蜡。
      我甚至不敢打电话叫外卖。经过前一晚的事情,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地弱小。之前的我从来不曾将谁放在眼里,父母也好,老师也罢,又或者是学校里的同学,在外面玩乐时结交的朋友。我的眼睛一直是长在头顶心的,我自以为我过得既洒脱又无虑。直到,直到未知的危险悄悄降临到我的身边。
      一觉醒来后,我仿佛灵魂被掉包了。我像只坐立不安的兔子一般,对于任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又疑惑又害怕。我不敢叫外卖,我担心送外卖的人若是发现我是个独住的孤身女子,而又心怀不轨的话,他只需将门反锁起来,我便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任凭摆布。想到这一点,冷汗已经将我的背脊浸湿。
      匆匆地将半袋薯片吃完,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确保安全无误后,我才进浴室冲洗了一把。当半热的温水浇在我的身上时,紧绷的神经才略微地轻松下来,我蹲在地上,任由水从高处冲刷着我的身体,我双手抱着头,委屈地又哭了一回。我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一向看不惯的乖乖女们的身上。她们也许和我一样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但是她们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的可能之中。
      更为重要的是,在危难的时刻,她们一定能找到可以保护她们的人。
      而我呢?昨天的事发生了之后,除了警察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我的父母不知道,家人不知道,朋友不知道。我突发奇想,也许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是,没有谁会关心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没有人会担心我,没有人会试图在我失去联系的时候找我。原来我只是世界上一个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如果我现在就猝死在浴室里,等我的尸体发臭腐烂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拧住了水龙头,简单地擦干身体,走出浴室。虽然才刚刚睡醒,我依旧觉得很累,看了一眼手机,还不到十点。往常来说,这个时间正是我一天的刚刚开始的时刻,而眼下,我只希望时间快点流逝。
      偶尔地,晚上不出去疯狂的时候,我会倚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烟,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眺望远方。从窗口往外望,尽是一幢幢高矮不一,大同小异的楼房。视线的尽头是一条铁轨,有时候在深夜,我能清楚地听到火车驰过时的汽笛呜咽声,还有叮叮当当的警报声。万籁俱静下,这种声音倒是能平复我内心的波动。
      今晚没有火车。
      一支烟燃烧殆尽,我却一口都没有吸。明灭的火光已经消失不见,白色的烟蒂上只有一条细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我随手将烟头丢出窗外,重新钻回了被窝。
      第二天,又是一般的过去。趁着大白天,我买回来一大袋子地饮料和食品,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不想再走出去一步了。这间屋子虽然冷清,毕竟安全。
      第三天一早,还在睡梦中的我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声音是从门的方向传来的。两天的独处已经使我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下来,但是我还是惊慌失措,心里苦苦地念叨:不会这么悲惨吧,难道是入室抢劫?
      我顺手抄起一把拖把,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这时我才听出来,那是钥匙在锁孔中打转的声音。
      没有那个蠢贼会在大白天用钥匙开门,还弄出这么大的声音。
      我将眼睛凑到猫眼前看了一眼,然后冷不丁地拧开了门锁。
      “爸,要往左转,往右是加保险锁。”
      “哦。”爸爸的肚子比上一次更挺了,脸上的赘肉也越来越明显,我严重怀疑他立正时能不能看到自己的脚尖。他的额头渗出汗水,气喘吁吁。
      “这个锁真怪,跟别的反着来的,你怎么不换一个?”我闪开身子让他进来,答道:“这个锁就是你上次回家时换的,没印象了?”
      我看着他一脸惊讶的神情,或许他根本连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都忘记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喃喃地说,做出一副苦思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不是记忆力的问题,而是习惯。等他换好拖鞋,我关上门。如果这里是他每天都记得回来吃晚饭的家,我想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怎么开门的吧。我花了三天就习惯了这把反着来的门锁,而老爸呢,或许下次来的时候还是记不得的。
      “你就吃这个?”
      老爸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那样子就好像在参观别人的家,而非自己的。他指着桌子上一堆凌乱的包装纸,那是我昨晚留下的晚饭。
      “饿不死就行。”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说了声“谢谢”。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好陌生。
      “刚起床?”
      “恩。”我伸了个懒腰证实他的猜想。
      “那你洗漱一下,我们出去吃。”老爸坐在沙发上说。
      “不了,没胃口。”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中间正好隔开了一个人的距离。
      “你来不会就是为了找人陪你吃饭吧?”我隐隐猜到了他的来意。
      “昨天学校的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今天警局也给我打电话了。”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
      “伤口在哪里?”他说着,伸手捧过我的脸,我躲开了。
      “小伤,没破相。”我下意识地遮住脸颊上的淤青,几天下来那个伤口已淡了不少。
      “接到电话我吓坏了,但昨天人在外地,今天一回来就过来了。”透过刘海,我看到他的眼中带着自责的关切,那个眼神里,我熟悉的爸爸隐约又回来了。
      “你骂我吧。”我嗫嚅着,幻想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如期而至,就像那晚的暴风雨一样,猛烈地降临,迅速地离去。也许,还附赠一记干脆的耳光当做结束词。
      “现在骂你也迟了。”爸爸说着,将手搭在我的肩头,我顺从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也移过半个身子。我们的身位距离消失了,心里的距离依旧。
      “比起骂你,我更想骂自己。索性你没有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妈交代了。”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感受到隔着一层松垮的肉,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我在猜想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是自责,是后怕,还是愧疚?但是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和他之间,最多的交流方式叫做沉默。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昨天你的老师告诉我,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去学校了。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面都认识了些什么样的朋友,总之,你不能再这样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尖锐,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双肩又被他牢牢地扣住。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避开。
      “看着我!”他的声音不容抗拒,我只能勉为其难地注视着他。
      “下周一开始你要去学校,以后不准再逃课,我会和你的老师保持联系的。还有,晚上你也不准再出去鬼混了,我会每天打电话到家里查岗的,要是被我发现你不在家里呆着,我会考虑把你送去寄宿学校。”
      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吓唬我,而是很认真地说话。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我当然不想回学校读那些破书,更不愿意每天晚上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追求自由自在,追求畅快地玩,但我知道老爸绝不会为昂贵的寄宿学校学费皱一下眉的。
      “还有,你最好搬回去跟外婆住,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接着每一个脑细胞都活动起来。
      “别呀,爸!”我扯着他的手臂声泪俱下,一边痛哭一边认错,“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不敢了。我周一就去学校报道,我保证再也不逃课了,我会用工读书的,真的,我会用行动表现给你看的。还有,我晚上也不去玩了,你可以打电话过来啊,再不行视频也可以,我会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的”
      我一头扎进爸爸的怀抱,在他的胸膛放声哭泣。我的泪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胸口,这些泪水,一半是这些天来压抑累积的情绪突然爆发,另一半则得益于我出色的演技。爸爸的手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拍着,由上至下捋着我的长发。久别之后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我哭,他的心肠也一定硬不起来。
      “只要别送我去外婆家就可以了。”我亮出底牌。
      “不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年纪大了,根本照顾不了我。而且外婆家又那么远,上课下课多不方便啊。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搬过去我适应不了。女儿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吗?”
      我顿时语塞,知道自己说岔了,赶忙继续用哭腔撒娇:“我已经受了教训了,这一次我怕的要命,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我会改正的,我保证!你给我点时间证明嘛!”我做了个发誓的姿势,看得出,老爸也被我这段话动摇了。
      良久,他说:“好吧,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我在心底暗自得意,尽力忍住兴奋之情,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啄了一口。
      “你先别得意地太早,我会不定期过来抽查你的表现的。要是让我发现你还是跟之前一样胡闹,我立刻给你换一个寄宿学校,周末住外婆家,生活费减一半!”
      我吐吐舌头,悻然接受。这一次我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筹码,能落得继续一个人住的自由,已经是老爸能给出的最低限度了。
      “下午我还有个会要开,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老爸说完,起身就走。
      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换鞋,从我站着的角度,透过他正好能看见墙上挂着的他和妈妈的结婚照。那是二十年前的陈年旧照了,时间过去地飞快,当年高挑帅气的新郎,现在已经是中年发福鬓角斑白。
      我突然鼻尖一阵酸楚,只能通过老照片忆及的欢乐与幸福,在事后看来更是一种折磨与嘲笑。照片里的两个人紧紧相偎,而现在却天各一方。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老爸费力地将皮鞋套在脚上,说:“考虑到你还没有成年,这件事只有我,警方和学校的一部分老师知道。现在针对未成年人的暴力犯罪越来越多,也是希望能更好帮助你恢复,警方和学校替你安排了一个心理辅导课程。”
      我哑然看着老爸把两只鞋子都套好,用手指把露在外面的袜子塞进去。
      “不是说你心理有问题,只是你还小,有些事情恢复力没有大人那么快。这样的事情,就算换个成年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我是很赞成这个心理辅导课的,尤其是刚刚听你说你一直在做恶梦。不知道你怎么想?”
      老爸这分明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看样子他已经拍案同意了。
      “好的,我没有问题,什么时候开始?”我闷闷不乐地说。
      “周一你去学校,学校老师会跟你说明的。”老爸整理完毕。
      “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恩。”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时钟,还不到半小时。
      他走后,房间又变得空荡荡的。我在网上随意地看视频刷微博度过了一下午,胡乱弄了些吃的将就过去。十点钟的时候,老爸果然打来一个电话。
      “喂,萱萱啊”
      “恩,爸爸。”电话那头很吵,混杂着各种劝酒声。
      “爸爸以前对你关心地太少了,你一定怪我了吧?”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是我没学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了,但是爸爸不善于表达感情,只有在喝酒了以后才会有些许的真情流露。
      “爸爸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父女间的谈话被打断了,“老韩,又给哪个小姑娘说悄悄话呢?你杯子怎么还是满的?”

      这种情形我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妈妈也好我也好,每次等他到大半夜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总持续不了三五分钟,就会被各种各样的“我在忙,一会儿打回来”的说辞结束。而他总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回家,或者根本就没回家。即使回来了,也只是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没事的话,我先挂了,睏了。”我冷冷地说。
      老爸在电话那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挂掉电话。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空虚的忙音声,我的心也降到了底。
      我洗了个澡,没有擦头发,任由湿漉漉的长发被初夏的闷热烘干。时针转向了十一点钟,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夜晚的开始,而属于我的今晚,已经在等着降下帷幕。
      我坐在窗台上,这是我最喜欢眺望窗外的位置。小时候爸妈总会焦急地阻止我,没有栏杆的窗台太危险,他们担心我会不小心掉下去。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有不小心失足过,反倒是阻止我的人,离开了。
      今晚的风很大,气象预报说晚间会有一场雷雨。
      出门前不关心气象预报,宅在家的时候却不留神关注了一下。
      我仿佛觉得头顶成片的乌云在聚集,尽管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他们就是在那里。
      “晚安咯,乌云。”
      我对着天空摆摆手,合上窗户,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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