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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念之差 ...


  •   夜幕降下来,青州知府内亮起一盏盏风灯,在屋檐下发着一小团一小团暖橘色的光晕,四周人影攒动,月色无声枝桠横斜,晃眼看去连空气里都是人情气息。不远处隐隐有笑声饱胀,渐渐行得更远,散在夏末微暖的风里,花香微醺。

      阿瑾着夜行衣身形轻巧的从屋檐下掠过,藏在降下的阴影里,呼吸放缓,半点声息不露的向着后院靠过去。

      后院主屋内燃一点烛光,并不很盛,房门紧闭,有声音低低传来,被夜风一吹,显得有些支离破碎。

      她靠近一些,贴近窗棂,侧耳过去凝神分辨那些字句,是青州知府刘协在低声吩咐:“太子警觉,不可轻易靠近,流匪一事只怕已被察觉出端倪,今日晚宴安排人在舞姬当中,伺机行动,加倍小心,顾家一事,绝不能让他查出分毫……”

      仿佛一个炸雷凭空响在耳侧,她瞪着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扇紧闭的窗,突然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脚步一个踉跄,向后一退,踩到一根枯枝。“咔”的一声轻响,她浑身一震,在屋内谨慎的一声“谁?”中快速退了出去。

      耳边风声渐啸,更多的灯和火把亮了起来,火红的一片简直像要映红半边天,可她一颗心却直直坠了下去,像掉了冰窟过了刀山,绞得胸口一阵生疼。不是没有想过,可她却想不出任何缘由,爹爹与刘知府是旧日同窗,一向以忘年之交互称,她当年以为一切都是有难言之隐,却不曾想当真是出自这个人的授意。

      她一向镇定,当日灭门也不见落泪,稳住心神也不过片刻之间,随即回房换了衣裳妆点一新的去他身旁。

      夏日夜风并不很凉,她穿着繁复制式的衣裳很快便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只是身姿仍旧端得笔挺,做足了那些常年修整下来的良好做派。厅内烛火通明,衣香鬓影人影憧憧,她一眼便望见他。

      她提着裙摆缓缓向他走过去,淡紫色袍角扫过地面,衣上银线隐约一闪,同他那一身紫色袍服倒是相得益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她伸手将他端在嘴边的白玉酒杯夺在手里,神色平静:“酒多伤身,殿下可要保重身体。”

      他带笑的眉眼看过来,抿嘴一笑:“夫人劳心,在下还不至一杯便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想来能让殿下醉的,”她顿了顿,眼角扫过屋外等候的舞姬,再瞧回来时依然是言笑晏晏模样,“另有他物。”

      这一番表情在外人眼里便像是在吃醋,她的表现也确然便是吃醋的模样,他将她手中酒杯放在桌上,顺势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凑在她耳边:“在下自认是个海量,也只愿在夫人这里醉生梦死一回。”

      却决口不提所托她之事。他不提,她便也不再说,在他身边安稳坐好,一双眼轻描淡写扫过厅内角落。

      厅外侍女鱼贯而入,酒过三巡,便是歌舞献技,她先前不知不觉饮下不少酒,到此时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盯紧厅内一众舞娘,只是此次歌舞人人都穿着轻薄纱衣,玲珑曲线隐在蒙蒙雾气似的衣裳下几乎看得一清二楚,她视线环绕一周,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视线突然一暗,有小婢端着时令果盘上前来,她一时不查,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亮光一闪,还没等反应过来,身前小婢已经欺身上来,手腕一翻,一柄小巧的匕首便亮在了眼前。

      她没想到问题竟然真的不在那些舞姬的身上,下意识便一个倾身挡在他的身前,却没想到那柄匕首看似指向太子,半途却硬生生一折,向着她的胸口刺了过去。她收势不回,恍惚间只觉得胸口一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碎裂开来。

      厅内突然便乱成一团,众人争相奔走,玉器碗碟翻腾碎了一地,她却无暇顾它,有些迷茫的坐起来,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隐约听得门外有震天的响声,模糊视线里看到当先冲进来的一人停在她面前,赫然便是太子近卫之一,跪在他面前沉声道:“青州刘协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伙同吏部、工部两部尚书共一十五人,现已全部俘获,还请殿下示下。”

      他抱着她站起身来,脸上少见的严肃神情,抱得她有些紧,却没看向那人:“全部收押,待回京后再做处置,若有闪失拿你是问。马上去找青州最好的大夫过来,耽搁一刻,军法处置。”

      她在他怀中听着这些话,慢慢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原来你一早便知道了,那匕首会刺向哪里,你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不要说话,伤口会疼。”

      她却再没了声息。他低头看她,胸前血迹慢慢扩散开来,而她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早已昏了过去,难得受了这样的伤,也只是眉头蹙得有些紧,却是一声不吭,忍到了昏迷。他生平难得的几次不知要说些什么,半晌,轻轻道一声:“你不会有事。”

      阿瑾觉得浑身难受透不过气来,沉在黑暗中不辨方向,仿佛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人神情模糊,听语气带着惯常的淡而凉薄的气息,只是隐隐透着笑意,不知在对谁说:“那便跟着我一道吧。”

      又不知有谁在轻轻叹息,修长指骨间有血珠渗出,握着衣袖慢慢转过身去:“阿瑾,连选择相信的权利都没有,那样就太可悲了。”

      模糊里有谁轻轻将手指搁在她鬓边,尾音挑起一点笑意:“阿瑾,做我的夫人,可好?”

      恍惚里天光大亮,大雪纷飞,是她十四岁那一年,她坐在门前看到阿宏跌在厚实的雪地里,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却只等到弟弟在她怀中冰冷,临走前还不忘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冲她笑一笑:“阿姊,我冷。”

      到她十五岁被屠满门,铺天盖地的血色蔓延上来,她独自坐在黑暗中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却拼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阿爹从青州回来那一日将她叫去书房欲言又止,好半晌也只是叹一口气:“阿瑾,世有因果轮回报应,有些事不要太执着。”

      执着什么?阿爹是当朝将军,官至一品,效命天家又曾教□□,如今有谁能动得了他?

      她当时不能明白,只觉得这话晦涩难懂,可她一向不喜猜测,有仇必报,这也应是天经地义,如今明白过来,方觉得浑身冰凉。

      她觉得兴许老天从未站在她这一边,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总想着从此以后便与众不同,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只是被抛下的那一个——那个人的一切计划,从没有将她囊括在内。

      她有些难过,可是连哭都不会,只能紧紧将眉头蹙起来,握起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一握之下便真的握住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有人在耳边低低唤她:“阿瑾。”

      缭绕药香缠上鼻端,杂七杂八的声音在身周响起来,她睁开眼,看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扯着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意:“太子殿下如今得闲,竟亲自照看起病人来了。”

      他却好似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一只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掖了掖她的被角,语声温柔:“好在没有伤及心脉又及时止血,虽保住了命,可大夫嘱咐了要静养,你刚醒来,更要注意修养。”

      顾念瑾垂下眼,望了望手中握着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只是将头侧过去,又将眼闭上:“妾身疲累,还望殿下见谅。”

      他默然坐在她身边,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将手收回,站起身来:“有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做打算。”随着一众人出去,隔着门还听到他在嘱咐:“尽心照看,不可有一点差池,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便是。”

      她默默听着,闭着眼一言不发。

      一月之后,她伤口愈合,却又染上了风寒,整日咳嗽不断,最严重时咳出满手的血,杜青急着要去找太子,却被她拼命拦了下来,断断续续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渐渐痊愈竟到了一年之后。杜青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不由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牛角梳:“小姐大病初愈,理应修生养息,如今是要去哪里?”

      她低头瞧着铜镜中的自己,脸颊消瘦苍白,越发显得下颌小巧,当年那双潋滟眼波如今没了那份神采,却瞧着更加大,一年光景,竟变成了连自己都快认不出的模样,轻轻扯出一个笑,她端坐着伸手抚上镜面:“自然是要去了却心愿的。”

      杜青手下一顿,面上不解:“小姐可是要去找太子殿下?殿下自小姐病后便再未来过,听说也从未提起,如今……”

      她笑了笑,再不说话,杜青也便噤了声,默默为她梳妆打扮。

      已近初秋,天气也开始凉下来,她却只罩了件轻薄纱衣,不顾府中人的眼光,坦然去找他,莫子逸正坐在院中饮酒,见她出现在视线中,最终停在一丈开外再不动弹。

      他顿了顿,终于向她笑了笑:“天气渐凉,夫人身子还未养好便这样出来,是要再病一场么?”
      她立在原地不动,颊上慢慢浮起一个笑意,不同于以往那半真半假神情,倒像是真心实意:“殿下从未过问我,又怎知我伤未好?”

      渐渐向他走近,停在他身边,俯下身去,笑意不减:“殿下给了我一年时间来思考,如今便不想听一听我的答案么?”

      她的气息近在唇畔,他却端然坐着,看进她憔悴的眼底,哪怕她为了遮掩特意用了香粉又点了腮红,可那副身躯瘦得厉害,一眼便知早已脆弱不堪,他仍旧笑着:“愿闻其详。”

      却没料到她突然凑得更近,双臂环上他脖颈,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带着她一贯温软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仿佛一枝夜来香幽幽绽放,向来巨变在前不动声色的太子殿下难得愣在了当地,僵住了身子。她就在眼前,一双眼睛亮得点漆似的,含了隐隐笑意,像一个小小的漩涡,方才喝的酒也不知滋味,全部只她一人,伸手可得,一如梦境。

      她看他毫无反应,将唇挪开,正要开口,突然被他猛地拽进了怀里,天旋地转间她还未明白,他带着清凉的气息已然逼近,狠狠咬在她的唇上,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生平第一次他凭着本能去做一件事,怀中她身躯柔软,带着他闻惯的香气,她环住他的腰身,手臂柔软仿似藤蔓,温温软软的靠在他怀中,他一时间只觉得像在梦中,满足得想要喟叹一声。

      却有腥气慢悠悠升起在鼻端,环着他的手臂也渐渐失了力气,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将她放开,这才发现她腹部不知何时插进了一把匕首,正是她惯用的那一把。

      他抱着她便要起身,却被她拦住,她靠在他怀中,轻轻笑了笑:“爹爹说要我不要太过执着,先前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却有些理解了——他既然不愿意说破,我便当做不知道好了。”他听到最后一句突然便浑身一僵,她慢慢叹了一口气,看着远处,“可我不知道,却又不能当做全不在意,顾家上下,你又是为了什么要将我留下呢?若我当初没有逃过一劫,只怕也不会是现下这个样子,你去布你的网,抓你的鱼,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他默默听着,好半晌才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这就是你的答案?”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她笑了笑,将手贴在他胸口:“你看,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在我身边。”眨了眨眼,像是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负重伤,轻薄纱衣被血水染尽,她渐渐连力气也没有,却只是看着他笑,“所以我不要你了。”

      他抱着她,听她慢慢将这些话说完,良久,才慢慢扯了扯嘴角:“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你却为什么不来杀我呢?阿瑾。”

      她却再也不能回答,安静得像是困极睡去。她明明一早便知道顾氏一案与他脱不了干系,让他以为她怀恨在心,给她一年的时间去做杀他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她原来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他想起将她收做如夫人的前一个晚上,他去找她,她想了片刻便答应下来,他随口便问了一句为什么,她那时早已做惯了微笑姿态,当时也不过歪着脑袋笑看他一眼:“殿下只怕心知肚明,何来有此一问?”他了然一笑,匆匆离去。

      却忘了深思,她那样的性子,若不是心甘情愿,有谁能逼她分毫?

      到底是谁先乱了谁的心,到此时却也再没有深思的必要。

      一声轻笑散在风中,终是落下一滴泪来。

      秋风渐起,院内梧桐沙沙作响,逐渐凋零的花散落在风里,他坐在原地良久,直到月上中梢,露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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