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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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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青州一案,顾念瑾时至今日仍旧忍不住要打个冷颤,那时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却于那一年夏末遭遇惨烈的灭门,顾家阿爹一向最是忠烈,为表忠心不惜引颈自戮,明明是酷烈夏日,日头尚还晒得明晃晃,她却在一片血色里觉得无望的冰冷,可连呼吸也不敢,唇咬得死紧,憋着劲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
顾家上下一百余人,也不过片刻便消失得干净。
原本那样热闹的院落,转瞬间竟然安静得像冬日落雪,只是被血染了遍地,瞧着像是一路开在往生河畔的石蒜花。她躲在自家的暗室里听着外面声响渐低,恍惚里竟然想起那一年冬日阿宏将冻得通红的手塞在她手里,似乎也是这样,渐渐没了声响,然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比她幸运,先走在这些人的前头。
她觉得全身都是极冷,忍不住便要发抖,迷迷糊糊间竟还能想起来,年前爹爹似乎提起过工部、吏部两处的尚书与他过从甚密,想方设法的塞银子进来,但都被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爹爹一个常年镇守边关的将军,能让这些人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她手下不觉用力,扣着暗室墙缝拼命回想,砖墙上一层暗纹硌在手下细细密密的疼,可她浑然不觉,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最近一次爹爹出门,是去青州见刘知府的。刘知府与爹爹相交于幼时,称兄道弟已有多年,这一次从青州回来,便再没有出过远门。
然后夏日一过,天灾人祸。
朝廷给的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她隔着一面墙,听着墙外宦官高声唱念,尖细的声音听到耳朵里,便给人震得一蒙——这朝野上下,原本就没几个比得上爹爹正直清明。
到底是她不够清醒,有些事情原本有迹可循,听在她耳朵里却变得无甚差别,可饶是她迟钝懵懂,也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有些事,有果,必是有因的。
她一个人蹲在角落胡思乱想,身后蓦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走得近了,便在暗室的门前停下。朝廷来人已经走尽,她绷着身子盯紧了那一处出口,衣袖一抖,手中悄然握住了一柄尖利的匕首。
这便是她与莫子逸的初次见面。那个人闲庭漫步般走进暗室,神态动作无一不透着股久居上位者的尊贵气息,绣银色暗纹的紫色袍角扫过地面,他的身后扑出一个人影来,颤声唤了一句:“小姐!”紧紧将她揽在怀里,正是回家归来躲过一劫的杜青,却也在此刻泣不成声。
他在一片幽黑室内不辨神情,只觉得晦暗不明的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开口是淡而凉薄的声音:“顾将军生前便恐有此一劫,曾对我说若能得机会,要我照顾有幸生还的人,顾小姐,你可愿跟我一道?”
她总算镇定下来,反手将杜青抱住,抬头向他看去,目光迎着暗室门口那一点微弱的亮光“腾”燃起小簇的火焰,声音却是冷而沙哑的:“他们说的不对,我要调查清楚。”
她没有说究竟要不要跟他一道,只是半蹲在地上冷而厉的盯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笑了一笑:“那顾小姐便随我一道吧。”
她默然想了良久,起身率先走出门去。
七月初,隐姓埋名的顾念瑾随着太子殿下一道回了东宫,单名唤作一个阿瑾,做了太子殿下的贴身婢女。索性她尚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少有人见过真面目,落在不明缘由的人眼里,也不过换来嘴角暧昧的一笑。
太子殿下少沉于女色,后院中多年空置,阿瑾于这些事一向不甚关心,便是听到些流言蜚语,也只当做听不到,顾家满门一事压得她再不能做出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模样,冷心冷性,竟是连笑容也少见。
莫子逸起先还笑着提点她两句,渐渐对着她便同旁人没什么两样,偶尔她将换好的新茶端在他手边,也再难得他抬头对她笑一笑。
她到底年少,到十月中旬便再也沉不住气,一日趁着换茶的空隙停在他的书房不肯离去,他便抬头看她,眉头一挑,是询问的模样:“有事?”
她觉得他像是忘了曾经答应好她的事,忍不住心里有气,却仍是硬着语气一幅公事公办的神情:“殿下曾说要调查顾家一事,如今三月已过,殿下却仍旧毫无动静,倘若殿下无暇顾它,念瑾便就此别过,也好过在这里蹉跎时光。”
说的煞有介事,也确实当下便这样做了,将茶盏磕在桌上,向着有些愣怔的莫子逸做个礼,竟然真的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便听身后有脚步声,是他追上来,将手按在她肩上,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笑意:“你便是自己离去又能做什么?有些事可并没有你想象的……”
一句话没说完她便挥手将他的手拍开,隐约手中有什么精光一闪,空气里带出一溜滚圆的血珠,泼剌一声落在地上。她愣住,没想到他竟真的毫无防备,连他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脸色一瞬间有些发白,眸子却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按住伤口还能露出一个笑意:“……你觉得我要拦着你去做这些事,所以时刻都在防着我?”渐渐连那点笑意也不见,声音也益发轻得像是一阵风,“一直以来,你便是这样看我的?”
她盯着他的伤口张了张嘴,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那把匕首还在手中,听到他这样说反而更紧的握了握,表情却迷茫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俱是沉默,良久,他轻轻道:“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你要查青州一案,难道我不想尽快弄明白?只是有些事不能以快慢论输赢,何况你要亲力亲为,如今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够不打草惊蛇?”
她仍是沉默,却咬着唇看他,眼中已经有泪。他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捂着伤口缓缓转过身去,她身子一动,抬手便要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日头尚还未西斜,他却已经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他往日那种淡而凉薄的声音:“承诺过的事我从不会忘,只是顾念瑾,在你还未学会如何选择该相信的人时,好好想一想。”
她浑身一颤,手中匕首终于“咣当”一声落地,在他背身离去的身影里无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