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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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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苍老的脸仍是微微苦着,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漫长的一场比赛,疲倦地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休息。藤真看着他,不知为何有种近似安心的平静,仿佛自己十七岁的热血也被柔和冷静了下来。
舅妈在一旁低声地抽泣,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动。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他就一滴泪也未曾流过。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毕竟已经是肝癌晚期,自从几个月前他翘了海南的比赛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或许,自从13岁时母亲因为同样的病症去世之后,他就已经对亲人的离去做好了准备……
绫里夫妇没有子女,藤真仿佛就是他们的儿子。将遗体从医院接回家,安排守夜,预备仪式,有了葬仪社的帮忙,藤真安排得有条不紊。本来就是翔阳的学生,通知翔阳校方也是简单的事,他只是有些不习惯见到全体黑色西装前来吊唁的篮球部部员,在狭小的室内人高马大得过分,脸上的无所适从更是刺眼。
绫里诚执掌翔阳教鞭十五年,将区区一所公立校的普通篮球部培养成县内屈指可数的强队,功绩不言而喻。他没有突出的人格魅力,也难以和学生亲近,一张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脸总是苦,队员尊敬他,服从他,也疏远他。而现在他突然离去了,一群十几岁少年顿时没了方向,心底那一点点的发虚就从还学不会城府的脸上流露出来。
校长也为此颇费脑筋。公立校的预算是没法和那些私立篮球强校比的,而接手翔阳又是个尴尬的工作:万年老二,不上不下,校风严谨死板缺少变通,面前还挡着海南这堵墙——要是能跨越过去当然最好,跨不过去就只能继续尴尬,还免不了被人嘀嘀咕咕说不如前任。因此,作为一介强校,竟然没法立刻找到合适的教练。
而作为个人来说,顶梁柱的离开也让这个传统日式家庭遭受到严重的经济压力。本来作为公立校教练的收入就不算高,后期的化疗又消耗了相当程度的储蓄。虽然学校看在执教十五年颇有成果的份上也伸出援手,到底只能算杯水车薪。将丧葬仪式办完,就不得不面对失去经济来源的窘况。
这些,藤真都只是放在心里,一句话都没和人说。
告别仪式上,少年身着得体的墨服,跪坐在第二位,对每一位来者都行礼致意。端正的仪态很是让一些挑剔的老派客人满意,容貌又实在惹人注目,不太清楚情况的人还真有暗地里赞叹绫里有个好儿子的。牧也是一身西装,远远站在边上,虽然心里知道在这场合应当庄重肃穆,仍是被那些不明情况的人勾引出眼里一点点好笑的神色。
他还没有和藤真说话,只是随着高头一起代表海南向对方表达了悼念之意。藤真按照礼节回礼,甚至都没直视过牧。牧理解,那张白皙的、总是精力充沛、眼底烧着火的脸,此刻如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他想留下来,给藤真搭把手,再能说几句话。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告别仪式结束后,牧先和高头说明了下情况,再等待众人大多散去,自己准备去和藤真打个招呼。不妨在厨房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
这场景真有点眼熟,为什么自己总是会碰到这种类似偷听一样的情况?牧有些尴尬地移开步子,想避免再撞上。一秒钟的寂静,藤真的声音响起来:
“这是我的家。”几乎带上了挑衅的语气,“当然一直呆下去。”
“这不是你的家。”
“这当然是。”
“我才是你的父亲。”
厨房突如其来陷入冷场。牧想了两秒,做了一个有违自己平日风格的事:装作刚找过来,叫了一声藤真。厨房里的父子对峙被这一声打破,两人不约而同都投过目光。
牧吃了一惊。他恰好面对着藤真的父亲——
以牧绅一的审美想象力,他确实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亲眼见到比藤真健司更好看的男人。藤真拓实的脸是冷峻的,线条很硬,一眼目睹即可知这绝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对付的人。但五官非常匀称端正,鼻梁线条和薄唇同藤真很像——除此之外,藤真柔和的脸部轮廓和圆圆眼睛应该就是遗传自他的母亲了。牧再下意识看了一眼年轻的那位,确实自他眉眼里看出了绫里教练微苦表情下掩藏的柔软。
冷硬而英俊的男人看了一眼牧,黑框眼镜后面的眉毛微微皱起来:“您是哪位?”
柔和而好看的少年也回头看了一眼牧,忽然好笑起来:刚才牧喊的是“藤真”而不是“健司”,加上那张老成脸,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他父亲的同龄人而不是他的——难怪会被错认为是找藤真拓实的。
“我哥们儿。”他重新回过头去,圆圆眼睛少许挑衅地看着对方。
藤真拓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牧知道这是为什么:刚才的告别仪式上,藤真一身西服,礼节端正无懈可击,当真是教养良好的大家少爷范儿,现在却两手插袋,下巴微微仰起来,桀骜不驯的样子。而他父亲,那位冷峻威严的父亲,显然对这种腔调尤为恼火,连带看向牧的眼神也带上了冷意,仿佛将这个不好判别年龄的家伙视作了带坏他宝贝儿子的罪魁祸首。
牧完全没料到在这等状况之下能被封为“哥们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受宠若惊,但放任对方和父亲继续僵持下去并不是他的本意。于是他收敛起了表情,诚恳和藤真拓实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牧绅一,健司的朋友。”
藤真拓实的表情没变,眼底却多出一份冷然戒备。牧略有受伤地心想,大概在对方看来,年龄相差二十岁的“哥们儿”更加可疑。
第四个人的到来进一步瓦解了尴尬气氛。娇小身体缠绕着清淡舒适的柔和香气,声音急切:“老公——啊对不起……”
来人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女性,走得有些莽撞了,差点撞到牧,因此明显显露出一点羞怯和不好意思来。牧认得,一年前藤真是以怎样淡淡的语气说起“后母”二字——传统如藤真拓实这样的男人,在挑选第二任妻子时必然选择的是温柔谦卑的大和抚子型。此刻她略带惊慌地看着牧,忙不迭地鞠躬道歉,轻轻咬着嘴角,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小美人样。
牧听见藤真在身旁无处发泄似的轻轻叹一口气。三个男人在当下,面对着心有不安无所适从的年轻女人,再怎样的火气都只能咽下去,至少不可以在她的面前直接发生冲突。藤真家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儿子撇撇嘴,很不情愿地退了一步,不再顶撞自己父亲;而父亲也不能再对儿子的态度大加鞭笞,眉头皱了两秒,转身就去接过妻子求助似伸出来的手,经过牧身边时简单地点了下头作为礼节性的招呼。他转身时,牧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位小妻子向藤真递过去的眼神。
(……原来如此。)
那个眼神里已经没有惊慌羞怯的成分了。有一点点安抚,有一点点抱歉,也有一点点责备。
牧再去看藤真,他分明是看到了她的眼神,但仍是不愿意接下暗示。
能把藤真拓实拿下的女人,哪里只是温柔谦卑的大和抚子。她惯常以退为进,吃准了藤真家男人骨子里隐晦的大男子主义,用迂回手段每每化解类似冲突,段数委实高明。那看向藤真的一眼,早已不是外来续弦的眼神了,而是居高临下的长辈态度。她没有恶意,但牧完全能理解藤真为何无法对她产生亲近感。
真是一个,藤真拓实会挑选的女人。
“你来干嘛?”
等两人一走,藤真顿时没好脸色,恶声恶气地呛了牧一句。牧心想你心情不好不和你计较,搔了搔鼻子,答非所问地开口:“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藤真没吭声,还是保持着两手插袋站没站姿的痞子样,一副撕下了良好教养外皮准备和全世界赌气的态度。说真的,不要说藤真拓实,就算是好学生牧也并不喜欢这样的藤真。但有什么关系呢,牧心想。藤真被逼入了墙角,仍然不服输地冲着世界呲开牙齿,这种情景他委实见多了。
呲着牙齿的幼狼桀骜不驯地丢了一句话:“我打算接下翔阳的教练职位。”
“好……什么?”
藤真转过头,和他对视了两秒。牧愣着,脸色不能控制地阴沉下来:“你发什么疯?”
这老好人也会说这么重的话。藤真自嘲地转了转眼珠,颇有些打破了对方稳重外表的自得:“我决定了,晚上就去和校方谈,反正他们也在头疼找不到教练。”
“还当真?闹得过分了,藤真。”
“哪里过分?”对面显然要把这个擂台打赢,“学校缺教练,我家缺经济来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王牌当不过瘾,学生教练的名头更好听是不是?”牧的脸色越发阴沉,几乎可以说是口不择言了,“你写过经费申请书吗?和学生会的人打过擂台吗?训练计划和战术板弄过没?怎么去执行?新社员怎么挑选?有人闹事你拿什么资历去压?比你年长的前辈不服你你怎么办?你自己的训练呢,成绩呢?这一年你打不打算吃饭睡觉?”
“我不接翔阳就没教练,我家就没饭吃,就这么简单。”藤真冷脸毫不退让,“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就你考虑周详面面俱到?有问题解决问题,这就是我的宗旨。”
“这个问题不是你的责任!”牧握紧了拳头,低吼着,“掂清楚你自己的分量,你只是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谁都没要求你去堵这个窟窿,为什么一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挡枪口?你的英雄情怀是不是太浓厚了?你当你是谁?”
这句话吼出来的时候,牧瞬间知道完了。藤真的眼神完全变了,冷漠而狂暴地盯着他,眼底铺满轻蔑。
这句话既不该讲,讲的人也不该是他。倘若这样赤裸裸地指责藤真自我膨胀的人是某个无名小卒,大约还能一笑置之;又或者,倘若牧用的不是这种语气,大概也仍有缓和的空间。
但现在,每次都从藤真健司手中夺走胜利的牧绅一化身为可恶的现实,无情地问他:你以为你是谁?
这世界上最有资格对藤真说这句话的人是牧。这世界上最不想对藤真说这句话的人也是牧。
真是矛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