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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端阳之晚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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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道目光顿时投到谢长庭身上。到这个时候,她却显得很平静,略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对面有人轻声道:“紫屏,别……别胡说,谢夫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说话的竟是王少初。他余毒未清,此时尚十分虚弱,勉强支起身子说了两句话,也是断断续续——他原本对谢长庭印象很好,自然不相信她会做如此下作之事。由是忍不住为她说两句话。
可没想他不说还好,如此紫屏更是咄咄逼人,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少爷您也太宽心了!难道是被她使了什么妖法不成么?您是宅心仁厚,可别忘了她是个命里带煞之人,害了一个两个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害大家伙儿!您瞧瞧,您如今被她害成了什么样子!”
谢长庭似乎有点惊讶,啧了一声:“妾身福祚衰微,说命薄也罢,说克夫也罢。可这跟王少爷有什么关系?王少爷定亲之人是尚书府林小姐,要说我克他,关系是不是太远了一点。”
她是个满脸无辜的模样,紫屏见了更是恼火,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和你净混在一块儿,岂不是一路货色!”
这话一出口,厅里半晌都是尴尬的沉默。丞相夫人终于是忍不下去,怒道:“紫屏,你疯了不是?来人,把她拉下去掌嘴!”
紫屏陡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太过了——谢长庭一介商贾、身无背景,再加之自身经历就带些不祥之意,当众被奚落两句倒没什么。可提到了林梓书——尤其是在丞相夫人面前,她竟讽刺林梓书和谢长庭一样薄命克夫。这简直是找死。即便是身边用了多年的大丫鬟,丞相夫人也是绝不能容忍的。在一两个片刻里,紫屏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说。被谢长庭几句言语轻巧一激,自己竟会失去理智到说出那样的话。
她却不知谢长庭那几句话怎么会轻巧。沈佩之死后的两年里,她最苦心钻营不过于此,要怎么说话,要怎么做戏——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气,她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过最精密的设计。
“夫人,求、求您开恩……”紫屏满脸绝望,见丞相夫人漠然不语,忽而转向另一边,“少爷,求您救救奴婢……奴婢是怕您被人毒害,一时担心才口不择言……您说句话!求您救救奴婢吧!”
王少初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说话,只是无奈看着她,喟然一叹。
谢长庭用团扇遮着半边脸,轻轻一哂。简直蠢得不忍再看——她不求王少初还好,这时开口一求,那些不能安守本分的心思、一跃枝头的幻想……尽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王、林两家结姻已成定局,紫屏到底是个下人,此前再受丞相夫人倚重,也不可能挤掉林梓书。觊觎少夫人的位置,何异于天方夜谭。
两个相府的家丁上前来,拖着紫屏向厅外去了。那尖锐刺耳的哭喊声一直到很远还依稀可闻。
那一声声,仿佛也哭在丞相夫人心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大丫鬟,如今不能再留了,她心中一时也甚惘然。再转回头来看谢长庭——方才紫屏当众那般羞辱她,她也没表现出计较。
她如此大度,丞相夫人反倒尴尬,咳了一声:“丫鬟规矩不严,冒犯了谢夫人。那些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
谢长庭笑了笑:“眼下事情没查清楚,有人怀疑妾身,也情有可原。妾身行得正坐得直,倒也不怕什么。晚宴之前,我确实在前院走了一趟,那不过是因为快下雨了,我去叫大家回来而已。中途在回廊里见了王公子和梓娘,又在花园里和几位婶夫人说了会儿话,他们应当都记得。”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后来还遇上了符将军和姚大人……那时候已经快下雨了,我们说了阵子话就都过了这边来。这其间,妾身连去一趟厨房的时间都不够,哪有机会在菜里做手脚呢?”
她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连姚平钟听了都不住点头,觉得有理有据到了极点。
而唯独符止面色古怪——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她敢当众这么说,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不会拆穿她。他遥遥盯着她,可谢长庭眼下演得完全进入状态,根本也没空看他一眼。他盯了半晌,也没办法从她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究竟要不要拆穿她,他有点儿犹豫。正踯躅的工夫,厅内众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谢长庭说得倒也合乎情理。这样一来事情再度陷入僵持,唯一一个悬而未决的嫌疑,回到了简王身上。可难道谁敢当面质问他不成。
简王坐在桌边,脸色平淡,旁人说什么他倒也不动如山。他身体底子不好,腥气的东西都不怎么沾,那道蒸蟹上来时,也只喝了一口汤就放下了。没受什么影响,此时只慢慢喝着茶。
缜生立在一旁,察言观色,歉意地上来替他续水:“王爷,都是奴才的错……”他心里后悔,要不是因为自己,怎么会让王爷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简王摆了摆手,其实他并不在乎。他生长于深宫,自小体弱多病,可是他不糊涂。还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这样的成长经历练就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沉稳。知道旁人的风言风语不值一听,就是真的蒙了冤,也未必要开口去解释。
这种气度是根深蒂固于他血骨之内的,不会失了分寸。不过当他听到谢长庭再度开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猛然一怔。
“依妾身来看,此事也不可能是王爷所为。”
她声音清淡,向他这里一望,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倘若是王爷下毒,又怎么会让自己随身之人前去。被人看到留下把柄,这岂非太愚蠢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最高兴的就是缜生了。伸手扯了扯那宝蓝玉绸的袖管:“王爷,您看谢夫人当真是个明白人……”
简王却只皱着眉——她是什么意思。她倘若祸水东引倒合乎情理,怎么会替自己说话。这是在示好、卖乖?一时倒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默然着那清瘦的侧影。
“那可真是奇了,”这时候,众人中有人问道,“既然此事与简王无关,谢夫人又自称不是她,那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这语气有些不善,“自称”二字咬得很重。谢长庭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是位华贵的夫人。似乎是今天下午在小花厅里的女客之一,一直陪在丞相夫人一桌打牌的一位。她一开口,有好几名女客也纷纷附和——她们皆看不惯谢长庭身份低微,丞相夫人为何对她那样客气。转眼又有一人冷笑道,“况且要说起来,谢夫人也真是娇贵,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就唯独她脾胃虚弱。”
谢长庭叹了口气:“妾身说的都是实话,我自小胃寒,不能吃螃蟹,口说固然是无凭。既这样也罢,妾身这条命不值什么,只求一个清白。愿今日在场的各位,都做个见证吧。”
她说着几步走到厅中央。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都疑惑以对。只见她伸出手,从一旁桌上抄起只不知谁的碗来,里面有半碗未喝完的粉丝蒸蟹汤。过了这半天,汤已经凉透了,透着一股油腻的腥气。
她强忍着,将那碗端到面前,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她这个举动实在太突然了——并非真的来不及阻止,而是根本没人想到,明知是毒,她居然也能一饮而尽。瓷碗“啪”一声落地摔得粉碎,令人悚然惊醒。丞相夫人一下慌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事!在相府客人被逼成这样,传出去叫人怎么说!
她忙道:“来人!还不快扶着谢夫人,请夫人去客房歇着!”
谢长庭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而此刻能感觉到的不止是腹痛如绞——那已微不足道。而是胸中强烈的憋闷与恶心,几欲作呕。她双肩不住地颤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铤而走险到了这一步,自己万万要争气。可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时远时近,终究是渐渐听不清了。只觉模糊中有个的声音在耳边道:“……客房在哪里,我送她去。”
下人都已经被接连的变故吓软了腿,呆立在一旁迟迟不动。最后还是符止几步走上前,将人拦腰一抱。
她脸色白得像纸,脖颈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层疹子,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凸出来,十分狰狞。他一下倒有些诧异,她此刻竟不是在演戏。这是个什么毛病?不像是脾胃虚寒,反倒像是过敏。他想着心也是一沉,大步跨出前厅的门槛去。
“她就是过敏。”
客房里,郎中察看过后,叹气放下床帐,“想来这位夫人是自己知道过敏,根本不能吃螃蟹。怕扫了诸位的兴致,才推说脾胃虚寒。”
适才那几位咄咄逼人的贵妇此时都没了声息。丞相夫人闻言,也讪然不已,只得嘱咐下人们好生照顾谢长庭,服侍汤药,又着人去千重绸庄通知她的家人。那几日相府的下人们也着了急,谢长庭牙关咬得死,常常一碗药喂下去,要洒出多半碗。
直到两天以后,她身上过敏的症状都逐渐消退了,情况才平稳下来。
谢长庭其实半睡半醒。那种感觉难以言描,痛苦和疲惫一直催她沉睡过去,各种各样的怪梦层出不穷。猛然惊醒过来,额上全身冷汗,急促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听到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少年探头进来:“谢夫人醒了?”
谢长庭刚醒过来,难免有些迷糊。怔然瞧了他一眼没答话。这时候,门边又闪进个人来,是林梓书。走过来在她床沿坐下,仔细看了看她,许久长舒一口气:“醒过来就好,你可真是吓死人了!”
说着,又转身打发门前的小厮,“还戳在那里做什么?没看谢夫人醒了,去把饭和药都端过来啊!”
那小厮忙应声而去。林梓书这才絮絮和谢长庭说了些情况,原来她已在相府的客房昏睡了两天。王丞相知道了下毒一事后,担心被有心人利用,再牵扯出一些后续来。于是有腹痛之症、或是其他不适的宾客,都留下来医治,确保了平平安安再放出去。
她问起方才那个愣头愣脑的男孩子。林梓书哦了一声:“那个是王少初的书童,他特地指过来伺候你的。”她顿了顿又道,“算他还有点良心吧!”
经过紫屏一事,王少初担心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因而亲自派了放心的人。谢长庭觉得心下微暖,但是更多是说不清的滋味。
王少初是个好人,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到底是王丞相的儿子。她不可能因这一时的心软而停手,她也早已停不下来。
她要毁掉这个地方,要毁掉那个人,连同这座华贵的府邸。她要一并毁掉。什么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