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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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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剑无刃,快剑无锋。
无论过去多少年,冯氏箴语犹言在耳。这大概是她生前写过最多的句子,写给沐丹青看,也写给她自己看。
冯氏极为寡言,自沐丹青记事起,除去最开始教他习字与开口说话的五年,后三年便再未开过口。外面的人说他娘是因为不得家主宠爱,郁结成疾,于是成了哑巴,十分可悲。又说他娘嫁进沐家,生得孩儿,却是个没有根骨的废物,机关算尽不得善终,很是可笑。更有说他娘暗地里为了跻身上位,大行巫蛊之术,害得沐府家宅不宁,三位少爷幼时更是屡遭病疾,实在可恶。
但是在沐丹青眼里,他娘并不是那种自哀自叹,不择手段之人。相反,他觉得他娘是世上最娴静,最温柔,最好看的女子。他记得他娘掌灯时,烛火映在她脸上,她侧过头牵起自己的手的样子。他记得他娘教他习字时,偶有几缕鬓发落下也浑不在意,温柔又认真的样子。
甚至是后来缠绵病榻,他偷偷透过窗子,看见娘亲靠在床沿上,一针一线为自己绣好最后一件秋衣时娴静而雀跃的的样子都让他觉得,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可以像他娘这样好看了。
冯氏还在世的时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抱着他,单手蒙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看到什么了?
他说什么都没有看见,于是他娘就又会在他手心里写,屏息凝神,仔细体悟。
冯氏的教导是不厌其烦的。就算沐丹青几年来都没有看见什么,冯氏也不会像父亲那样用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更不会像大房和大哥二哥那样不耐甚至厌恶。她从来都笑得很恬静,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他,鼓励他。
沐丹青八岁那年,闭眼在院中感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充斥在天地之间的天元之力,盈盈点点像星子,在他周围徘徊,游荡。
他高兴的都要疯了,第一时间冲进冯氏的房间,要把这个发现告诉自己娘亲。
然后他看见他娘亲嘴角噙着微笑,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以为娘亲累了,就脱了鞋偷偷爬到里侧。娘亲怕把病气过给他,所以这半年都不让自己进她的房间。每天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空空荡荡冷冷冰冰的,还泛着潮,哪里有娘亲身边半点舒服。反正这几天娘亲脸色没有以前那么差,也不咳嗽了,应该是病快好了吧?病好了就不会把病气过给他,娘亲也不会不让他近身了。
于是他在娘亲身边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娘亲没有醒。
第三日清晨,娘亲还是没有醒。
第四日,院里来了一群人,呆了一会儿又走了。然后沐丹书告诉他,他娘死了。
沐丹青第一次有了死了的概念。
他摸到娘的手冰冰凉凉的,原来死就是这个人以后再也不会对你笑,不会对你说话,不会在你手心写字,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你的生命里。
冯氏出殡那日,沐丹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冯氏生前给他缝的最后一件衣服大哭了一场。
此后,沐丹青闭门不出,在西苑整整安静了两年。等沐丹书归来时,那个会趴在他身上央求他带自己去街上逛逛的稚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安静寡言,双目沉如寒潭的少年。
正如冯氏所说。
利剑无刃,快剑无锋。
广寒东渐,天边泛起一抹初白。
沐丹青自入定中睁开双眼,感受着周围倒灌进身上,又一点一点从体外泻出的天元之力,眼底颓唐之意一闪而没。
无法将天地元力引入自身沉淀,再转为真元,除了根骨奇差,就是根本不具根骨,没有修真资格了。
他叹了口气,三年来周而复始的反复修习,除了淬炼得身体更加强韧以外,修为再无进境,连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思及冯氏常对他说的坚定道心,铁杵成针,便又定了定神。
纵是三年不成,他还有十个三年,二十个三年。之前他亦是四岁起四余载才能感受到天元之力,总能说明他身具灵根,至多不过根骨奇差,努力修炼总会跨过引气入体这一门槛。
不能叫娘亲失望。
这便是他于修炼一道的最大意志。
晨取檀香三支,一跪三叩,逝者安息。
沐丹青跪拜完后,将三支香竖在冯氏的牌位前的香炉上,然后净手三次,又取来纱巾将牌位反复擦拭三遍,复又跪在牌位前道:“娘亲,今日早课儿已做完。如今劈、刺、点、撩,挑、提、绞、扫儿自认驾熟就轻,应当可以学习剑术了罢?”
“不过儿不会将娘教的东西荒废。以后儿每日早晚依旧反复三千次练习,再练剑术。”
“待儿剑术小成,再来看娘亲给儿留下的剑谱,适时定不会再有滞涩之感,娘可放心。”
说完又是三叩首,然后起身,拿起搁置在玄关处的木剑,少年关上门,来到院门中间。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简置于石桌上,闭眼凝息后再睁开,四周天元之力霎时无所遁形。由于丹田没有元力,只能借于天地,于是少年并指一点,将其中闪着荧光的蓝色小气团引来,再一指,气团尽皆渗入玉简之中。
下一刻,玉简散发出淡淡白光,便有一道人影出现,开始演练化形剑第一套剑法。
化形化形,虽无形剑,却可化无形为有形,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玉简反复演练数遍,沐丹青看第一遍时只觉那剑术滞涩难懂,直至最后一招出尽,也不能看清剑尖所指。多看几次,滞涩之感减消,取而代之的,是被那剑法之中蕴含的剑道意境渐渐吸引。
待看到第八遍,少年忽然身形一动,竟是跟着那道身影应和起来。
化形剑,一招三二工剑,三一行剑,剑与身合,身与气合,气与神合,剑随身走,以身带剑,剑为人,人为剑。一开一合间潇洒自然,锐利无匹。
一套剑法使得万分流畅,尽管错处良多,意境也天差地别,几乎不具威力,但一套下来如行云流水,看着也是十分赏心悦目。
他娘自小说他在剑道上悟性极高,许多动作招式都是一点就通。六年来日夜反复着基础动作已将他的基底打得十分坚实,如今这般快速地掌握了剑形,也不足为奇。
毕竟剑道一途,掌握形剑容易,掌握象剑却是难上加难。只有通过日复一日往复不停的训练打磨,才能忽得灵窍一通,继而摸清剑法根本,达到剑人合一的程度,方算掌握象剑。
一时间,小院里只剩踢踏的脚步声并木剑划破气流时的呼响,再无其他。
……
……
沐府家主的寿辰,是子岬西界近几年来的头等大事。
不说那些小门小族攀附的意思,便是名望颇重的门派也是派出各中弟子前来贺寿。而待寿辰前日才乘着法器姗姗来迟的各门弟子,则是本身代表的宗门名气威慑极大且与沐府未曾交好,自己的架子端着,也不落了对方的面子。
再过一日便是家主寿宴,因此正是今日,大量修士涌入丹阳城贺寿,是丹阳城最为热闹的时候。
沐府东苑是沐丹书的住处,殷成栾百无聊赖地坐在大院中央的石桌上,目光时时瞟向大院门口,半个时辰后终于是等不住了,放下茶盏道:“岑兄怎么还不来,明日便是府主寿辰了。”
沐丹书放下手中的杂谈刻录,笑道:“师兄莫急,岑兄既然言明会来,想必不会食言。”
殷成栾又道:“不会是路上碰见什么麻烦了?”
沐丹书:“岑兄剑术高超,修为亦在我等之上,轻易不会有人招惹。”
“再等等罢。”
殷成栾搓了搓茶盏边沿,应了一声。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城郊,茶肆。
一名白衣男子正端坐在桌前饮茶。白袍绣着墨竹,玉冠束着墨发,腰间别着长剑,背上背着剑匣。长相自是无可挑剔,气质出尘,只是周身气息锐利无匹,叫人不敢接近。
天色渐暗,等最后一个凡俗茶客结账离开以后,卖茶老丈坡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手上端着壶茶,停在白衣男子身侧。
“这位客人,看打扮,定是仙门子弟罢?”老丈脸上布满皱纹,笑起来颇有些涩冷。一双眼睛却很是清澈,左右骨碌地转,“这茶仙师大抵也是喝不惯的。”
白衣男子看了老丈一眼,将空杯放在桌上,面容冷峻,未曾答话。
“这是小老儿前几日在沐府分家的铺子里买的灵茶,水倒是寻常见的露水,不知能不能入仙师的眼。”老丈颤巍巍地将手中茶壶倾倒,斟满了白衣男子面前的空杯,“这几日给沐府贺寿的人可真不少哦。”
杯中茶澄黄澄黄,光从茶香闻来,便知不是凡品。白衣男子却蹙起眉来。
祛尘?
有点意思。
他在老丈笑意盈盈的注视下,端起茶碗,也不客气,一口饮尽。老丈见此,笑得更是畅怀,眼睛都将将要眯成一条缝。
待老丈走开后,白衣男子自袖内掏出一枚碎银扔在桌上,欲走。不想刚踏出一步,一道凌厉掌风忽然袭来,正冲白衣男子背脊。
男子似是早有所觉,转身就拍出一掌,却拍在空处。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卖茶老丈?早已化作一名青衫少年,一晃便不见了身影。只觉剑匣倏尔一轻,放下一看,挂在旁的兽囊果然不见了踪影。
白衣男子闭眼,重新睁开时,两道锋利剑芒疾射而出,竟是开了天眼。便见一道淡青色影子一晃,瞬息之间跳到百米开外。
当下没有滞留,他提步追赶上去,白衣风中猎猎。念动法诀,剑匣之中瞬间冲出数道剑光,唰唰两下落在那道身影面前,然后骤然放大变成一道屏障,拦住了那人去路。
白衣男子这才缓缓落在他身后。
“你!”被拦住去路的那人面露诧色,十分不甘地转过身,“你明明喝了祛尘,怎么还能使出法术!”声音稚嫩,似是十四五岁少年的嗓音。
白衣男子却是将手一伸:“还来。”
“还什么?”
“兽囊。”
青衫少年俊眉高高挑起,将兽囊护在身后,一脸打死不还的样子:“哼,但凭你这穷凶极恶的小模样,我是定不会让阿七被你带走的!”
白衣男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穷凶极恶”来形容自己,眉峰一挑:“还来!”
“不、可、能!”青衫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绝,语气愤愤的恨不得将面前这人拆吃入腹,“谁不知道你们是什么龌龊的心思!上次抓了阿花说调查什么偷食人心的事情,结果阿花就没回来过!等我们去凌云观找到她时,她内丹都被掏空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臭道士!”
“凌云观?”白衣男子蹙起眉头,“凌云观素来行事磊落,怎会如此?”
“嘁,你们这些伪君子,臭味相投自然同气连枝。你休想带走阿七!”说着青衫少年周身青光大放,待光芒敛去以后,竟化作了一柄虚实难辨的…
剑?
腰间与剑匣的剑随着那光芒的收放嗡嗡作响,阻作屏障的那两把剑也抖得不成样子,生生将屏障碎开一道口子,纷纷向剑主传递着同样的意思——
怖畏。
竟是被那把虚剑逼到不战而降的地步?!
白衣男子大惊,还未回神,但见那闪烁着青光的长剑一声嗡鸣,那道由两把剑组成的屏障瞬息之间碎裂开来,紧接着一道虚影晃过,两把插入地里的剑颓然倒下,青衫男子也不见了踪影。
徒留白衣男子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