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咏叹调》秦落

1、楔子

　　黑暗的世界，伸手不可碰触，雪花般的记忆像蛇一样扭动着身体，吞吐红信。
　　凉飕飕，滑腻的感觉。

　　“小辰，记得，要忘记啊。”

　　是谁？在说话？
　　叶影辰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然而除却黑暗，便再无其他事物。
　　被人温柔抚摸的感觉在心中晃荡，她试图看清那人的面容，却只听到一句柔和的呢喃。
　　悲伤的柔和。
　　叶影辰兀自想到。

　　“小辰，记得，要忘记啊。”
　　“千万不要去怨恨任何人，这都是妈妈的命……这都是妈妈的命！”
　　“别伤害任何人，好好活下去，这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了。”
　　“傻孩子，妈妈不会离开你的，你看天上，妈妈也会变成星星之一，一直陪伴着你。”
　　“小辰，你的幸福，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

　　冰冷的雨丝从窗外滑落进来，白色的窗帘被夜风吹得翻滚不歇。如同海潮，一下接一下。
　　拍打着礁石与沙地，金色的碎沙，被留下浅浅淡淡的痕迹，一直不曾消失。
　　叶影辰从床上坐起，方才的梦境仍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走到窗边，漆黑的发丝在背后晃荡出层层叠叠的弧度，重叠着斑斓的暗影，深邃的黮。
　　公寓里的寂寞空旷辉映外间的灯红酒绿，尽管下着绵绵细雨，依旧不减夜晚的颓废繁华。
　　“妈妈……”叶影辰倏然伸出手，沁人心脾的凉意顺着白皙的指尖，慢慢进入四肢百骸。
　　然后，随着扑通扑通不断跳动的心脏，逡巡不前。停滞在那里。
　　漆黑的瞳仁承载了比大海还要深远的感情，却又像虚空中漂浮的云朵般缥缈而空洞。她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最为繁华的地段，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浅灰色就在面庞投射出圈阴影。叶影辰的手伸出，骨节分明的五指纤细却仿佛能够把握住苍天，指与指之间密布着条条纹路，岁月磨砺出来的老茧，在明明属于少女的手上竟显得鲜明而讽刺。
　　叶影辰勾起唇：“妈妈，你觉得，背负着这样的仇恨的我，还可以活得幸福吗？”
　　雨从窗棂上流下，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掉落在地面上，然后滚落开点点涟漪。
　　叶影辰看向天空，今夜无月，连星星也无，苍蓝的天空俯瞰大地，幕布般的遮挡一切。
　　在这混沌的夜晚里的罪孽。
　　叶影辰转脸，随手拿起一件衣服穿上便走了出去。公寓的门缓慢关上，封闭了一室的悲凉。
　　不属于少女的沧桑和悲凉。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划破夜晚，降落到地面上，把涟漪击得粉碎。

　　“妈妈，妈妈，你醒醒啊，妈妈，妈妈！”
　　周围是血，目之所及是鲜艳的红色织就的锦绸。
　　锦绸的正中央，躺着已经将要昏迷不醒的母亲。母亲的嘴角有惨淡的微笑和干涸的血渍，她的手软软垂落，身上还穿着那身最喜欢的，也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唯一一件晚礼服。
　　年幼的叶影辰有些害怕，那有股铁锈味道的红色液体，蛇般缠绕住美丽的母亲。
　　不可以失去，不能够再失去，不想要再失去！
　　叶影辰一下一下的摇晃着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唤一度唤回将要离去的母亲。
　　然而，烟花般，转瞬即逝。
　　母亲的面容仿佛绽放了朵鲜艳的妖花，那妖花像是曼珠沙华，充斥着绝望的悲伤。
　　沾满鲜血的手抚上叶影辰的面庞，滑腻的感觉和浓重的腥味刺激着她的每一个细胞。
　　心脏在躁动，身体中的血液在叫嚣。
　　“妈妈……”但吐出的话语，却像濒临破碎的玻璃，摇摇晃晃维持最后的完整。
　　母亲的手在失去温度，接触到自己的同时又微微温暖了一些。
　　叶影辰的眼里浮现出星点希望。
　　“小辰，记得，要忘记啊……”
　　叶影辰一愣，放大的瞳，似乎有晶莹的液体要流下。
　　“小辰，记得，要忘记啊……”
　　妈妈抚摸着自己的发，就像在那数千个屡次遭到讥讽和嘲笑的夜晚之前，和母亲一起时般。
　　尽管自己不能拥有和妹妹相同的服装，尽管大家都对她抱以白眼。
　　然而有回忆着过往一切的她，是满足的，就算时不时，会去怨恨那个大家庭的一切。
　　那个……邪魅而行事极为奇异的父亲……
　　“千万不要去怨恨任何人，这都是妈妈的命……这都是妈妈的命啊！”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叶影辰的眼里有暗沉的光，但很快，又消逝不见，她点着头，心里却在吐露不同的话。
　　怨恨的种子，在发芽，象征罪孽的花。
　　“别伤害任何人，好好活下去，这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母亲的手在渐渐冰凉，感觉到那凉薄的体温，感觉到手在缓慢的脱力，叶影辰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在崩塌。

　　——别伤害任何人的活下去，好好的？这有可能吗？

　　“小辰，别伤心，妈妈不会离开你的，你看天上，妈妈也会变成星星之一，一直陪伴着你。”母亲的目光从来没有一刻的温柔，沾染着鲜血的手指，摩擦着脸庞，留下斑驳的红色印记。
　　“妈妈……”叶影辰知道那是虚无的，妈妈会离开，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
　　心头的话语在不断的回放，每一个镜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不要……离开我……
　　叶影辰伸出手，铁锈的味道愈加浓重。
　　怨恨的种子，在生根，象征毁灭的果。
　　母亲的手竟在离开，长睫颤抖着垂下，叶影辰的心陡然一哽。
　　——“小辰，你的幸福，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
　　叶影辰呆住，一直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不知所踪，眼眸似乎要跳脱眼眶的桎梏。面前的一切，变成最初的黑与白。雪花，回放着的破碎了的录影带。倒在地上的妈妈。
　　浓重的铁锈味，充斥着鼻翼，激起阵阵可怕的颤动。
　　“妈妈……妈……妈妈？”叶影辰呆呆地呼唤，然而狭小的室内，只有她的声音在不断回荡，不断回荡，空茫一如外间的黑夜与内里铺天盖地的血红。
　　“小辰，你的幸福，就是妈妈最大的愿望……”
　　最后的话语在心里响起，幼小的孩子，双手突然摊开，发凌乱，铺垫了满地阴暗。
　　“妈妈……妈妈……妈妈……”
　　脸上的血没有干，她就像浴血的修罗。漆黑如玛瑙的眼，闪动耀人的光焰。
　　怨恨的种子，在成长，象征魔鬼的实。

　　灯红酒绿，舞女们在五光十色中忘情舞蹈，底下的男人露出贪婪无比的神色，垂涎三尺。
　　叶影辰走到吧台处坐下，高挑的身形与绝美的外表很快引来了男人们的侧目。
　　她径自说：“Wilson，老样子。”
　　被叫作Wilson的服务生愣了愣，忙点点头开始调酒，边还笑道：“辰姐，好久没看到您来了呢。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记得您说过很讨厌这样的地方的。”
　　叶影辰瞥他一眼，目光扫向吧里垂涎欲滴的男人们：“呵，一群臭虫。”
　　Wilson笑道：“别这样说了，辰姐，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不存在这些家伙呢？”
　　叶影辰回过脸，昏暗的灯光打在白皙的面容上，尚显稚嫩的面容被妩媚的气质掩盖。
　　叶影辰天生就拥有一种让他人臣服的气势，女皇般，冷淡地站在最高处俯视众生。
　　Wilson的心动了动：“辰姐还是没有改变呢。”
　　叶影辰抬首：“什么？”
　　“我是说，您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呢。那时候的场景，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吧。”Wilson似乎有些感慨，年轻的面容，苍白得不寻常，却因此刻眼里的光彩而被掩盖。
　　叶影辰挑起眉：“呵，是吗。”
　　Wilson颔首，将调好的鸡尾酒递到叶影辰面前，比宝石还要鲜明的颜色在深暗的气氛中格格不入，叶影辰喝下一口，Wilson道：“辰姐心情不好？”
　　叶影辰的目光看向他，深渊般的眸子鹰隼样看入人的心尖。
　　Wilson微怔，直觉闭口保持缄默。
　　叶影辰的脸染上几缕浅淡的酡红，于清冷的气质里多出分魅惑。她就像九天之上的明星，美丽，璀璨，而高远，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辉却并非为任何人绽放这光芒。
　　叶影辰起身：“我走了。”
　　Wilson眨眼，慌忙道：“请慢走。”
　　一语毕，叶影辰已经转身离开。移动着的背影没有任何停滞地走出酒吧，然后慢慢淡出视野。凝视着已经空空荡荡的鸡尾酒杯，Wilson的眼里忽然闪过深邃的神情。
　　饱含着敬佩与仰慕。
　　就像第一次遇到她时，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冲入酒吧，当场挑衅这里的龙头老大，几十个人联合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她胜利，但深黑的眼底却并没有欣喜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孩，十四岁就拥有经历了万事沧桑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人学得来。尖锐而嘲讽，更可怕的是，在凌厉的拳风中，他还看到了。
　　掩藏在重重坚冰下，那刻骨铭心的怨恨。
　　叶影辰，他直觉这名字将要掀起的惊涛骇浪。

　　酒吧外，天将破晓。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