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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雀钗和竹蜻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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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华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做事做人都绝不拖泥带水的人。所以当他说出没有阿妩的时候,他已经决定,修正对凤兮的态度。对,是修正,而不是改变。因为最开始接近凤兮本就是抱有目的。那晚在夜市她确实打动了他,不过现在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皇甫华想,接下来他会对凤兮更好的,比对阿妩更好一点。因为她值得。
沈碧棠曾不止一次地质问皇甫华,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对她好一点,哪怕是虚情假意?
皇甫华只是很平静地回答她:“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当初我给过你选择,你选择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下属。那么我对你就只会有主仆之义。我不会糊弄我的下属。”
对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方法。
今天皇甫华穿了一件淡青色绘墨竹的衣服。他抬头看了看永陵学宫的山门,将仆从留在了这里,然后独自拾阶而上。往来的学子见到他,都含笑点头,他也回之以礼。看来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
过了山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由石砖砌成的约三十丈的平台,其后是供奉先贤的大殿,黑瓦红柱,极为好看。过了大殿再往里走,但见林木郁郁苍苍,小径岔路颇多。听得书声琅琅,却未见学堂所在。皇甫华选了一条小径信步而行,迎面走来几个书生,为首一人似与皇甫华颇为熟悉。
“今日前面有山岳先生讲书,殿下可要随我们一道去听听?”
“不了,我去后山转转。”
“殿下莫不是又要去找那个虞疯子?”
皇甫华笑了笑,没有回答。
“殿下还是莫要去招惹那疯子,他嘴里一天到晚全是些神神叨叨的话。前不久一言不合就把周院士给打了。”那人说着便和人一起笑了起来,想必当时打的一定很精彩。
“我去看看,他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殿下小心些。”
皇甫华别过他们继续前往后山。
后山有瀑布,未到山前,已闻水声。瀑布之下的碧水潭边此刻正斜卧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宽袍大袖,博古高冠,甚有古风。
皇甫华走到他面前,先施一礼,而后跪坐下来。那人睁开眼看着皇甫华,笑道:“殿下不认为我说的是疯话吗,居然还来找我?”
皇甫华面上是浅淡而温和的笑意,“先生的话虽然狂傲了些,但并不是疯话。皇甫华虽然愚钝,但还可以分辨得清。”
虞时明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让人觉得他整个人都光亮起来了。
“皇甫华此来,是为请教先生,如今九国横立,究竟谁可一统天下。”皇甫华目光坚定地看着虞时明。那一刻,似乎有一把剑要从他温和的外壳中挣脱出来。
“这世上已经很少有辨得清的人了……“虞时明坐正了身子,侃侃说道:“巨野战后,九国生息。如今各国制衡,又兼新旧交替,鱼龙混杂。现在说一统天下,言之过早。如今之计唯鼎足而立,方可徐徐图之。”
“敢情先生指点。”
“欲成鼎足之势,必先破制衡之局。容国昔年南州一战,便旨在于此,只可惜……”虞时明看来皇甫华一眼,后者依旧面色从容。虞时明心中一赞,继续说道:“不得不说容国眼光独到,要破制衡之局,不在襄、岦、滕、晅,而在于南。南国……实在是太妩媚了……”虞时明看着远处的山峦,这些起起伏伏的山峦勾勒出了南国的妩媚,却并未给他带来太多富足。
“九国之中黎国、靖安国、郢迦国,国小地贫,不可以争。然,黎国孤悬海外,唯与岦国接壤,其水军制备,先于九国。而郢迦国独避西南,甚少与外交流。我三年前曾去过一趟临泽城,地险人凶,若想取之,非花大力气。而靖安小国,比邻四国,必有所依。至于襄、岦、滕、晅、容、五国,地域辽阔,各有所长。襄国民心凝聚,岦国战之勇猛,晅国商贸发达,滕国改制革新,容国国富民足。唯有南国暗弱。”
“若是战火再起,南国必定成为乱世的第一个牺牲品。但是。”虞时明直视皇甫华,“殿下,你要知道,南国也许国力暗弱不敌其他,但是南国会永远存在。”
“南国之盛不在兵马,不在国力,而在诗书,在文章,在一觞一咏的情怀。南国可以灭,但南国的字,南国的句,南国的文章,永远也不会灭。
皇甫华闻言,不觉有些怔忪。片刻后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起身对虞时明深施一礼,正色说道:“请先生助我。”
“还不是时候。”虞时明伸了个懒腰,“殿下该回去了,不要耽误虞某晒太阳。”
皇甫华的手在袖中握紧,但纵然不愉还是按捺了下来。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和虞时明谈条件。等到自己回了容国,那时候……
“是,皇甫华告辞。还请先生记得今日之约。”
虞时明在皇甫华转身后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他对他寄予厚望。
“你还年轻,真好啊……”
凤兮“病倒”的事终究不了了之,而经此之后,尹昭却患上了眼疾,这连沈碧棠也素手无策。
延载五年冬至宴。
凤兮穿着一件吹面杏花袄裙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歌舞已毕,这会儿贵妇们正在闲聊。因今日有华阳大长公主在,凤兮被着意打扮了一番,周氏又时刻提点她,所以此刻她还能这样坐着。
“凤凰儿,来,让哀家看看,近来长高不少。”太后坐在位置上向凤兮招了招手。
凤兮看了周氏一眼,然后起身走了过去。
“给太后请安。”凤兮还没屈膝下去就被扶住了。
太后笑着拉住凤兮的手,对周氏道:“真是越发懂事了。凤凰儿今年几岁了?”
周氏起身回道:“十二岁了。”
“十二岁啊……在过几年就及笄了。这时间啊,一晃就过去了。”太后拍了拍凤兮的手,目光慈爱地看着她,说道:“当年你才那么大一点儿,哀家还抱过你。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昨天一样。梅若。”太后唤来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去把库房里那个描团花纹的盒子拿来。哀家今天高兴,有样东西要赐给凤凰儿,可不许辞!”
凤兮含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梅若将盒子拿来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两根簪子,一金一玉。金簪上乃是凤凰来仪,玉簪上乃是丹凤朝阳。两只簪子做工精细,一见便知不是凡品。
“哎哟,这可是当年金玉堂所制的?”
“这簪子可不得了。”
“太后真是疼爱凤凰儿。”
女眷们围拢观看一边赞叹一边拿眼去觑凤妤的脸色。
凤妤的脸色极为难看,在宫中赐凤凰式样给人是什么意思?
和凤妤脸色一样难看的还有华阳大长公主和周氏。
太后笑眯眯地把金簪取出来放到凤兮手里,她看着凤兮,道:“凤凰儿,你现在还不能戴。收着吧,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用得着的。”
听完这话,凤妤的脸色更难看了。
太后又在盒子里取出那玉簪,看向凤妤,说道:“你们姐妹同心,哀家也不能厚此薄彼,这只玉簪就赐给你吧。来,哀家替你戴上。”
凤妤咬了咬牙,这才走过来,对太后一福身,说道:“多谢母后。”
太后将那玉簪簪在了凤妤头上,又仔细看了看,才说道:“这样极好。”
凤兮拿着那支簪子,心头咚咚咚地狂跳,她不敢去看凤妤,更不敢去看太后。她怕控制不住自己会立时把那簪子摔了。
为何,太后为何要如此?她明知道姐夫只爱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凤兮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筵席。她转过回廊想往花园去,却遇见了刚刚处理完政事赶来的尹昭。
凤兮愣了一下,赶忙退到一边行礼。
尹昭的心情似乎很好,笑着说道:“凤凰儿,今天怎么这么多礼?”
凤兮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尹昭皱了皱眉,扫见凤兮手里那只簪子,“这是母后赐给你的?”
凤兮下意识地想把簪子藏起来,她刚才心绪不宁,竟然忘记放下这根簪子。
尹昭见凤兮还是不说话便知有蹊跷。
“凤凰儿,拿来寡人看看。”
凤兮抬起头看向尹昭,最终还是把簪子交给了尹昭。
尹昭拿起那支簪子看了看,而后沉声吩咐道:“凤凰儿,跟我来,其他人都等在这里。”
尹昭带凤兮来到花园,百花已尽,园中颇有几分萧索之意。尹昭拿着簪子似在反复思量着什么,凤兮站在他身后。
“凤凰儿……凤凰儿……”
“姐夫?”
尹昭没有回头,只是喃喃地说道:“或许,不该这么叫你……你本是有名字的,叫你凤兮多好?为什么总要叫你凤凰儿呢?凤兮,对不起……”
凤兮抬起头,满腹委屈,瘪着嘴,只怕尹昭再说一句她就能哭了。可她没有哭,因为——
“姐夫,你怎么哭了?”
“寡人……我没有哭。”
“可你流泪了。”
“……凤凰儿,姐夫的眼睛……”尹昭忽然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却扑了个空,幸好凤兮扶住了他。
凤兮仰头看着尹昭,担心地问道:“姐夫,你怎么样了?”
尹昭站稳了身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这时候凤兮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笑出来,那样请轻轻柔柔,好似春风一样温柔的笑容。
“凤凰儿……我没事。呵,你瞧,已经叫习惯了,一出口还是叫你凤凰儿。”
“……姐夫,没事。凤兮已经十二岁了。从小到大我母亲,我周围的亲戚都叫我凤凰儿。”只有父亲,父亲坚持只叫自己兮儿。
“凤兮!”凤妤从筵席上赶来,看见凤兮扶着尹昭不由大怒。她疾步走了过来扯开凤兮的手。“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妤。”尹昭握住凤妤的手,“我只是找凤兮说说话。”
凤妤拧着眉看了尹昭一眼,然后又狠狠地瞪了凤兮一眼。
“我扶你回去吧,你的眼睛不能见太久阳光的。”
凤兮看着凤妤扶着尹昭离开,那支簪子也被尹昭拿走了。不过这样正好。
凤兮回头看了一眼南国精美的宫阙,然后提着裙子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当凤兮气喘吁吁地跑到质子府时,只看见一辆辆马车装满了行李,皇甫华正站在当头的一辆马车边和姜宁说着什么。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了,身姿越发挺拔,眉目也越发让人心动。
姜宁似乎得了吩咐转身离开,皇甫华一抬头看见凤兮,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要解释的模样,只是对凤兮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来了?我记得今日是南国冬至大宴。”
凤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看着那些车马,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要走?”
“是。”
“去哪?”
“回容国。”
凤兮豁然转头看向皇甫华。那一刻,皇甫华的心微微一滞。他想,他终究是喜爱这双眼睛的……
“你,就打算这么走掉?为什么,为什么之前——”
“我也是才得到消息。我离开容国太久了,实在归心似箭。”
“那你就连告诉我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吗?”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伤心的样子。”
“谁会伤心了!”
皇甫华看着凤兮,无奈地一笑,拿出锦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她总是太容易激动,她的情绪你甚至用不着猜。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我都十二岁了!你知不知道今天太后赐了什么给我!”
皇甫华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赐了什么给你?”
凤兮看着皇甫华,一字一顿地说道:“凤、簪。”
皇甫华的眼中划过一丝寒芒,不过随即就笑道:“这并没有什么。”
“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凤兮。”皇甫华收回手,深深地看着凤兮。他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地服从。“一支凤簪而已,并不值得你忧心。你放心,等你及笄的时候我会回来接你的……”
“说起来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皇甫华从马车上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凤兮。
凤兮有些迟疑。
皇甫华笑了笑,亲自打开来。那匣子里放着的是一只草编的竹蜻蜓。皇甫华盖上匣子将它交到凤兮手里,然后摸着她的头,用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轻轻地说道:“答应我,每天写一遍我的名字,直到我来接你的那一天。”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
“我不会忘了你的!”
皇甫华眼底的笑意明显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正走过来的姜宁,对凤兮道:“我该走了。”
“可是——”
“凤兮,听话。”
于是凤兮抱着那只竹蜻蜓站在路边默默地看着皇甫华离去。她本应该很生气,可是皇甫华几句话就让她心甘情愿的开始默默等待。
他会来接她的,可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