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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汉和帝与邓绥(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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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女官,你在崇德殿各处皆安置些年纪适宜的女子,要颜色好,性子伶俐些的。”——八年相守,他的好恶她再了了解不过。
半个时辰之后,邓绥微哑着声吩咐道——他不是要子嗣么?那,她成全便是。
中年女官,闻言却是意外中带了几分叹息……自家皇后,总算是想通了。
原本,像如今这般的局势……天子病弱,膝下无嗣,各路诸侯虎视耽耽,最合宜的打算便是莫论如何留下了皇子,将来握着这样的筹码才算稳当。
如此一来,若哪天山陵崩,便可以名正言顺扶幼子登位,而后辅政当权。若没有皇子这个筹码,到时候做为先帝的皇后……哪儿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偏自家这位……一直犟成这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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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肇下了早朝,驾幸长秋宫,却便听宫人道皇后今日抱恙。
“阿绥,”他径自进了内寝,快步走到垂着雪青色细缣帷幔的床榻边,下意识地放轻了足音,低声唤道。但,却良久不闻回声。
“阿绥,”他语声更柔和了些,抬手掀开了缣帐,却正见帐中原本倦眠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晨光熹微,映着那眸间密布的血色和眼下深重的青翳分外骇人。
看到是他,她却又是侧过了身去,只留了后背予他。
“阿绥……”天子伸手去揽她单薄的肩背,语声里多少心虚,又多少心疼。
她仍是侧身躺着,不言不应。
“对不起,”他将榻上的人儿,连着被衾一起拥入了怀中,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到后来,语声都有些喑哑“是朕有负于你……”
“阿绥昨晚……等了一夜。”好半晌,她干哑带涩的语声响了起来,全不似往日清润。
刘肇心底里愧疚、心疼、伤楚齐涌上来,只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朕,朕至今无嗣……”他的话却被她阻住——
“阿绥明白。”她转过头来,带着血丝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道,仿佛一个痴情而伤心的妻子,却仍然深明大义。
过了会儿,她吩咐了朝食,二人一起用饭。
案上青铜鼎中的野鹿羹,他方入口,便怔住了……竟是她的手艺。原来——即便这样,她却还不忘替她料理药膳,调养身体。
刘肇握着饭匕的手,微微一滞。
邓绥有些虚弱地用着饭食,看着他面色愈来愈深的愧色,心底里无波无澜……
一个受了委屈,伤心却不怨愤,难过而仍深情的妻子,是最能让男子愧悔又怜惜的罢。
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他的心虚与愧疚了。
在刘肇眼中,之后的一年多日子似乎与先前无甚区别,但嘉德宫的宫人们却知道……自此之后,皇后殿下再未夜间挑灯看过医书了。
…………
永元十七年冬,有宫婢怀妊,次年九月,产下一子,赐名刘隆。
而汉宫之中,却并没有因小皇子的出生而添多少喜色。天子一向体弱,自半年多前便时常抱恙,而近日病情更重了许多……卧病已是半月有余。
“陛下,用些粟糜罢。”邓绥温声劝道“妾加了些甘棠肉在里面,略见酸甜,又有开胃之效,陛下不若尝尝再说。”
二十六岁的邓绥,容色清丽绝伦,体怀入微地在病榻畔照料着丈夫,仿佛天底下最贤惠的妻子,再温和耐心不过。
“好。”刘肇清减得厉害,原本秀郁的面庞而已瘦峭了许多,语声也十分低弱。自近日重病后,他几乎对一向温柔体贴的妻子言听计从,那怕丁点儿食欲也无,听了她这话,也勉力接过玉碗,用了些许。
“说起来,我这副病体残躯……当真是拖累了阿绥,咳,咳”说话间,他又咳了起来,直咳得佝偻了身子,仿佛把肺腑都要咳了出来。
“陛下……”邓绥忙替他抚着脊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稍稍恢复了些许。
“看样子,这病……”他面色苍白如纸,可终究却没有说下去,只看着一旁神色焦急,满目忧节的妻子道“即如此,诸多的政事,便劳阿绥操心了……今日,朕便交待李桢取了玺印与你。”
“陛下——”邓绥神色一急,仿佛要说什么。
“这些……交到阿绥手中,朕才放心。”他阻住了她的话,病弱的天子微微而笑,眸光温和里尽是信任“如今,这世上,朕也只信你了。”
三月之后,天子病笃。
邓绥守在病榻前,静静看着已十分虚弱的丈夫。
他神智勉强还清醒,睁开眼看到是她,蓦地露出一个孩子般欢喜的笑容来:“阿绥,你还在。”
“嗯,妾一直在这儿陪在陛下。”她轻声答。
“朕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李桢了……”他似乎有些疑惑,低声道——这个心腹内侍,在他卧病之后几乎成了唯一得知外面情形的耳目。而自取了玺印与她后,便再未出现过。
“有什么事,陛下问妾便好。”她避重就轻,神色温和平静。
刘肇近乎本能觉得有些蹊跷,于是罕见固执地向她道:“还是将李桢召来罢。朕……只怕时日无多,有些事需交待他。”
“交待与妾,也是一样的。”邓绥仍然温和平静,波澜不惊。
“阿绥,你……是想做甚么?”似是到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一般,尽管一双眸子因为重病已微微凹陷,但他的目光却是异乎寻常的清醒,定定看着她,问得字字认真“朕这般信重你,所以阿绥定然不会有负于朕的,对么?”
邓绥闻言,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弯唇笑了笑:“陛下对阿绥,当真……倾心信任么?”
床榻上的病弱青年因着这句话,蓦地怔了一怔。
“那,陛下可否同妾坦言……洛阳城郊三十里那户崔姓人家,究竟藏着什么?”她静静与他对视,字字落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榻上的天子,神色罕见地惊诧了一瞬,而后渐渐静默了下来,唇角有着僵直地抿成一线。
“当年皇长子其实并未夭折,而是被悄悄送出宫,养在了洛阳乡里——陛下这一步暗度陈仓,当真高明。”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愣愣在庭中立了半晌的情形,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阴氏大约不会知道,陛下是那个时候觉察了蹊跷,从而对她生了疑心罢。”
——或许说,是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生了疑心。
毕竟,将他一手养大的“母后”原是仇雠,而他十四岁一见倾心,视作发妻的皇后竟在暗中谋害他的子嗣……所以,这世上,他便谁也不信了。
所以,锁死了皇长子的消息,处处提防着外戚宫妃暗害……刘肇,你疑忌的人,包括我在内,不是么?
“而永元十四年,陛下病重那一回,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而身后阴氏外戚会借机揽权,重演当年窦氏当年的故事。所以废除阴氏后位,又重创阴家,原本就是势在必行的一招棋……妾,只是将现成的证据与契机送到了陛下手中罢了,对么?”她条分缕析,透辟明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添了些讽意,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
“至于后来,一向清心寡欲的陛下,频繁临幸宫婢,是因为……洛阳城外的那个孩子,重病了一场,落下了残疾罢?”
“朕,需要子嗣。”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目光清明,声音虽有些低弱,却利落斩截得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邓绥却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明润一如当年。
刘肇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原来,朕终究都不曾看懂阿绥呵……”
邓绥静静看着眼前病笃的丈夫,眸光沉凝了下去,神思有些恍然——她,又是几时才看懂了他?
这个人,她喜欢么?
这十年间,她曾一遍遍自问——当然是喜欢的啊。
自十三年前起,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天子的介入——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聪慧却也笨拙,她学得会琴棋诗书,针黹女红,却从不知道寻常女儿家要怎样才能讨一个男子喜欢。
所以,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投其所好她知道他自幼体弱,所以她看医书学按跷;知道他口味清淡,所以她习烹饪时花了许多心思;知道他与生母离心,所以他不缺人讨好献媚,却需一份温暖而知心的陪伴……
而后来,她果然以此得了他的心,他的情。
是啊,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这些都是真的——可,十年情份,朝夕相伴,那些细琐点滴,那些温情缱绻,却又是作假不成?
因为动了真心,所以……才会伤心呵。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曾许多次地想过一生照料,相扶相守的丈夫——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弃。
邓绥,骨子里其实是个十二分犟性的人呐。
刘肇终究是听明白了,病榻上的青年半晌怔愣,许久之后,却是径自静静地阖上了眼……
“朕从来都知道,阿绥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过了良久,病榻上弥留之际的天子重新开了口,有些落寞地笑笑。
她闻言,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眸光凝了一瞬--她……有大志向么?
呵,最初的时候,那个居家读书,被母亲戏称做“诸生”的邓绥,志向便是熟悉朝局,通晓政务,好成为阿兄的臂助,保得邓氏门庭声名不堕。
而后来呵……待手执御笔,代行天子之权。蓦然间发现曾经那些自己需步步为营,费为心血,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如今便在她手中这支御笔的点折勾画、一字一言间。朝局更变,如此容易。
原来,权掌江山,总揆社稷是这样的感觉呵……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生死、一个家族的兴衰枯荣,一方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也正因为手掌着这样决定天下人命运的权力,所有便有了让整个天下顶礼膜拜的资格。
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轻易。这样的至尊与权望,一旦日久,一旦习惯……便会成瘾,便会恋栈,然后再难放手。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刘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时年二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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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元兴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时诞育百余日。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后汉后·孝和孝殇帝纪》
二十六岁这一年,邓绥以皇太后之身临朝称制,其后辅政十有六载。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朝野安宁,贤德见称。
而邓氏一族,亦因之而光前裕后,门庭鼎盛。太后之兄邓骘自虎贲中郎将迁任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未久,拜大将军,权重朝野,位极台辅。
岁月辗转,世事迁流,多后之后,已愈不惑的邓绥在一众宫人随行下,乘玉辂到了一处宫殿前。
“嘉德宫”三个髹漆朱字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看着竟有些陌生。
为什么竟莫名想来这儿呢?--辅政多年,刚明决断的皇太后,罕见地有一丝丝迷惘……
这座宫殿,空了已近二十年。
她在宫人服侍下踩着踏石下了车,而后摒退了众人,独自迈步进了殿中--
虽然一向有人悉心照料,但一殿花木没了主人,仿佛就少了许多生气似的。庭中几株参天的高大柿树,又是初冬时节,挂了满枝繁果,一个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漂亮……
她微微仰头,暮时明红色的夕阳自树枝细杪间丝丝缕缕地照到脸上,让人有一霎时的眩晕,仿佛就在这样刹那的恍然间,有一声少年微微带笑的语声--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