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明月》忽其渺杳

3、第三章 谢家老爷

　　莫落微颌下首，算是知道了。他起身整了整衣袍，随汀芷往院外走去，留下晴翠在背后轻声嘀咕：＂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连个单独跟二哥呆会儿的机会都不给。＂说着不情不愿的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苦檐居。

　　出苦檐居，沿着青砖道向西行，莫落随着汀芷向正院走去。进了正院，再拐过左边的一条□□，就来到了谢家老爷的书房前。

　　汀芷朝莫落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老爷正在书房里等着。莫落朝他笑笑，缓步走上矮阶，推门的一刹那他有些恍惚，时隔三载，这样的场景既熟悉，又带着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推门而入，莫落抬眼看向这间熟悉的书房，除了临窗的盆景，这间屋子与三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淡淡佛香弥漫的青木书案后，谢老爷正提笔按书笺，飞快的写着什么。莫落也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立在一侧，望着这位他一直尊敬的长者。

　　谢老爷本名谢幕绝，是榛城谢家第六代的单传家主，他少时风流不羁，倜傥潇洒，不知是多少少女心心念念的春闺梦中人。加冠后从仕，又以绝对刚硬果敢的作派赢得了北国皇室的青睐，辅以重任。如今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绝代风华被悠悠年岁打磨的更加醇厚，如同埋藏在地下的老酒一般自然而然地散发出醉人的清香。

　　勾完最后一笔，谢幕绝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放下笔，他微笑着看向莫落道：＂国事繁忙，一天都离不开我。你总算是回来了，坐下说话吧。＂

　　莫落掀起袍摆，他没有坐，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谢幕绝面前，他抬起头，深灰色的眸子里满是歉疚：＂舅父能饶莫落的罪，莫落却不敢轻易原谅自己。当年我犯下大罪，自行逃走不说，还连累了舅父一家人。这三年更是未能在身前尽孝，替舅父分忧，我......＂

　　＂当年的事有你的错，但我这个当舅父的也有管教不当的责任。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些事不提也罢。我养你多年，不是让你在我跟前内疚的，你既想替我分忧，自然会有事等着你去做。几年不见你，咱二人今天不提这些劳什子烦心事，我从顾容府带来几坛上好的花雕，狄康园，怎么样？＂

　　＂舅舅，当年就是喝酒误事，这三年来莫落已经把酒戒了，如今这酒，是万万碰不得的。＂莫落没想到谢幕绝竟是叫他喝酒，一时哭笑不得，赶忙推辞。

　　＂三年未见，你怎么就变的这么婆婆妈妈的？酒有何喝不得？还不快起来！＂谢幕绝却是不容他拒绝，拉起还跪在地上的莫落便走。

　　说到酒，这是谢老爷谢幕绝唯一不能割舍的最爱。他虽嗜酒，却每喝每醉，醉了倒头便睡，酒醒后又变成了一丝不苟的治国能臣。莫落本不爱酒，酒对他来说去，更像是闲人的消遣，但巧的是莫落喝起酒来，却是千杯不醉，万杯亦不倒。于是谢幕绝最爱找莫落饮酒，莫落也只当奉陪。

　　狄康园是谢幕绝在谢府内专门辟出的一块儿园子，用作他与客人的会饮之地。而狄康二字，取的正是仪狄，杜康二位传言发明了酒的先人的名字，谢幕绝对酒的热爱，如此可见一斑。

　　谢幕绝把莫落拉到狄康园里的静姝亭亭前，突然止住脚步，对莫落说：＂你先在这里候着，我去取酒来。＂

　　莫落微微一诧，取酒叫下人去不就行了么？可他随即便明白过来，老爷子亲自去，自然有老爷子亲自去的道理，也不多问，莫落只是道了声是。

　　目送谢幕绝远去，莫落的目光落到了精致的六角亭的牌匾上。＂静姝＂两个大字在明亮的天光下熠熠生辉，这两个笔走龙蛇，苍劲秀气的字出自北国先帝的手笔。天子的亲笔题字不论题在哪家哪院中，都会给人一种尊贵无上的感觉，但如今这亭上的＂静姝＂二字，看在莫落眼里却只是多了一层唏嘘的屈辱意味。

　　静姝是一个人，她在成为谢家夫人之前，还有一个已经较少为人所知的称号--＂姝妃＂。姝妃本为先帝的一名后妃，后来被刚入朝为臣的谢幕绝看中了。臣子爱上后妃，本是大罪，可是先帝竟然出人意料的不但没有治谢家的罪，还将这名妃子赏赐给了谢幕绝。后来这位名叫静姝的女子就嫁进了谢府，成了谢幕绝的第一个夫人。

　　当时这件事在溱城引起了自是不小的轰动，有人猜是谢幕绝的出色风流惊动了在后宫中并不受宠的姝妃，于是姝妃便趁朝中饮宴的机会引诱了谢幕绝，先帝并不怎么喜爱这位姝妃，于是便成人之美。可是莫落知道这姝妃却是先帝极为宠幸的一个妃子，之所以赐给谢幕绝为妻，不过是忌惮谢家骇人的权势，不得不忍痛割爱罢了。二人成亲的第二天，当年的皇帝还是没有忍住，差人往谢府送来了这块儿匾额，只书静姝二字。明眼人谁瞧不出那书写在匾额中的重重思念，不甘，屈辱和愤恨，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之际，谢幕绝却笑着接纳了匾额，让人挂在了这座狄康园的亭子中。

　　莫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谢幕绝已经取酒回来了，不过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一手拎着个酒坛子，一手还举着一只承盘，盘中是一套骨瓷酒具。

　　＂落儿在想什么？＂谢幕绝笑盈盈的扬声道：＂你看看我带谁来了？＂

　　莫落正要道失礼，突然间看到了谢幕绝身后那人，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眼中的愤怒和想要扑上去揍人的冲动强行被他压下，到最后只冷冷地问了声：＂你来做什么？＂

　　那人被莫落狠狠的瞪着也不以为然，他紧抿的薄唇勾起一个稍显邪魅的弧度，也冷冷地回道：＂我怎么就不能来呢？你有所不知啊，在你走的这段日子里，我可也算是这里的常客呢！＂

　　常客？莫落惊疑的目光投向谢幕绝，想从他那里得知这是怎么回事。后者并没有因为他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而不安，他点点头证实了那人的话，然后开口道：＂攸扈攸大人确实常来陪我喝酒，也算是半个自己人，落儿何必紧张？＂

　　＂可是......＂

　　＂别可是了，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说，如何？＂谢幕绝没有让莫落说下去，自己先带头走进了亭内，拣着亭内的一个摇椅便坐了下来。后面那个被叫做攸扈的年轻人也跟着走进来，他将酒和承盘放到亭内的石桌上，也在桌旁坐下来。莫落望着两人落座，无奈之下毫不情愿的也抬步走进亭中，坐在了攸扈的对面：＂舅父，关于这个人，您得给我个说法！＂他虽然是对着谢幕绝说话，眼神却还死死的盯着对面那人。

　　谢幕绝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慢悠悠的开口道：＂落儿啊，说起来，你还得好好谢谢攸大人呢。要不是他大人有大量，不再跟你计较当年的事，你现在都不一定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儿跟我说话呢。＂

　　莫落冷笑一声：＂是么？我这三年来饱受流离之苦，不能怨他，反倒还要谢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