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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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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莺从潘府回到玉琴楼就发了高烧。
红鸾堂会过后就去会情人了,直到第二天快晌午才回来,金绯端着一碗馄饨站在院子里吃,见到红鸾满面春-色的从门外妖妖娆娆的走进来,她半是打趣半是艳羡:“哟,你还舍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在小燕楼的床上下不来了呢。”
红鸾啐她:“呸!下不来?只有男人在老娘床上下不来!”
金绯笑的呛了一口汤:“你饶了我,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老娘。”
红鸾朝她碗里看:“今晨又吃馄饨啊?”
金绯白了她一眼,红鸾笑嘻嘻的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递过去:“喏,食珍铺子的枣泥麻饼。”
金绯接过纸包,惊喜道:“还是热的呢。”
红鸾说:“刚出炉的,我买的多,你莫忘了给薇莺和金碧留几个。”
金绯说:“还用你讲?”
红鸾掩口打呵欠,露出一丝倦容。
金绯凑过来问:“昨夜里堂会如何?”
红鸾懒洋洋的答道:“还不就是老样子。”
金绯又问:“那个团长呢?”
红鸾一怔,提了提精神:“说到傅团长,欸,薇莺呢?怎么还没有起床?”
金绯说:“许是累了,问你话呢,你又扯到薇莺身上。”
红鸾神秘兮兮的一笑:“我估摸着,照傅团长昨夜里那番表现,这梳拢薇莺的人,还真不好说是不是谢少爷了。”
金绯被勾起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红鸾眯着眼笑:“你瞧着吧。”
等到姑娘们午睡起了床,薇莺还没从房间里出来。
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打开薇莺的房门,薇莺脸色通红卧在薄被里,已经烧的快要人事不知了。
妈妈赶紧叫人打了井水给薇莺敷额头,又去请了大夫,忙到晚上,薇莺的体温总算是降下来。妈妈站在薇莺的床边摸了摸她额头,松了口气,道:“幸好没把这丫头烧出个好歹,不然叫我去问谁要梳拢缠头。”
金绯小声嘟囔:“悭吝鬼。”
妈妈横她一眼,甩手走了。
半夜里,薇莺从意识的黑暗中醒过来,昏睡前那股滚热滚热的烫已经凉了下来。
房间里的木桌上点着煤油灯,气阀调的低,玻璃罩子里的火光只有豆大一点儿,在黑暗中艰难的撑出一小片光明。
薇莺迷蒙的看见桌前靠着一个女子,正撑着额头打盹。
她嗓子干渴的厉害,嘶哑出声:“红鸾...”
那女子转头,惊喜的扑到她床跟前:“薇莺,你醒啦?”
薇莺分辨了一瞬:“怎么是你...金碧?”
金碧说:“她们都累了,去歇息了。”
薇莺微弱的点头,金碧转身从木桌上倒了杯水:“渴了吧,喝点水。”
薇莺接过水,喝了一大口,微凉的水流淌过火烧火燎的喉咙,舒服极了。
金碧轻轻抚着她的背:“慢点喝。”
薇莺喝完了水,金碧帮她把枕头竖一竖方便她靠着,薇莺哑着嗓子说:“金碧,你去睡觉吧。”
金碧又坐回桌子跟前:“我不累,白天我睡了一整天呢。薇莺,你困不困?你要是不困,我就陪着你,我生病的时候顶害怕一个人。”
薇莺也不困,只是有些没精神,恹恹的靠在那里。
金碧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品着,薇莺见她自得其乐的模样,微微一笑,心思也不那么沉了。
金碧看了看窗子外头,那里一片浓黑,她嘻嘻笑了笑:“这要是白天,我就弹琵琶给你听,薇莺,我又学了一首新曲子呢,你给我指点指点。”
薇莺说:“行,等明天你弹给我听听。”
金碧说:“最近妈妈催的急,好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能学个十首八首曲子似的。”
顿了顿,她轻轻一叹:“妈妈说凭着我会弹琵琶唱曲子,能找个好人梳拢哩,可是这天下哪里来那么多好人。”
薇莺无言。
金碧忽然一笑:“算了,我也不要想了,想也无用。”
她笑容天真,盯着煤油灯跳动的小火苗,小声哼道:“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照宫墙。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只落得是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
长夜漫漫,薇莺拢了拢肩头的薄被,安静的靠在床上。
薇莺一病就病了五六天。
那日午后,她正靠在床头看书,听到外头有动静,很快有人推开她的房门:“薇莺,谢少爷来看你了。”
她一下子坐起身,谢仕甫慢慢的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如常的俊雅。
薇莺要下地,谢仕甫拦住她:“别动,莫因我来,你又受了风。”
薇莺只好犹豫着坐回床头,谢仕甫在桌边的凳子上坐定了,细细的打量她,她脑后梳着麻花辫,穿了件家常的青布袍子,脂粉未施的脸上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苍白孱弱。
薇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道:“劳烦谢少爷来探我。”
谢仕甫笑了笑:“我就知道你第一句一定是说这个。”
薇莺一噎,谢仕甫伸手拿过她枕头边倒扣着的书:“在看书?”
薇莺点了点头:“正好无事,就随便翻翻。”
谢仕甫定神一看内容,微微一愕,翻手看了看书皮:“艾米莉-狄金森?”
薇莺摸了摸脸颊,不知说什么好,谢仕甫将薇莺看到的那一页低声念出来:“This is my letter to the world, That never wrote to me.”
他念完,将书倒扣着放回枕头边,笑了笑:“薇莺,你身上总是有那么多叫人想探究的神秘。”
薇莺想了想,说:“这本诗集是礼拜堂的泰勒牧师借给我的。”
谢仕甫说:“你明白我想知道的不是书的来处。”
薇莺低下头,谢仕甫沉默了一会儿,问:“病好些了么?”
薇莺说:“好多了。”
谢仕甫问:“能出堂会了?”
薇莺顿了顿,说:“堂会能出,只是嗓子还未恢复,唱不得曲。”
谢仕甫说:“你就安逸些吧,你们玉琴楼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
薇莺抿了抿嘴角,谢仕甫忽然坐到她床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薇莺,等你病好了,我为你赎身吧。”
薇莺垂下眼,纹丝未动。
谢仕甫抬手,用掌心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薇莺,你不想离开这里么?”
他的手很温暖,在她细嫩光滑的脸颊缓缓的抚过。
薇莺觉得脊背发麻,别扭的很。
谢仕甫放下手,苦笑:“薇莺,我该怎么打动你?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薇莺说:“多谢少爷抬爱,薇莺流落风尘,习惯随遇而安,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如今这样的日子,也许在旁人看来是火坑,但子非鱼。”
谢仕甫说:“你只是不信我。”
薇莺抬起脸:“谢少爷,恕薇莺大胆问一句,您能给我什么呢?金银我要那许多也无用,至于其他...我若跟着谢少爷,只怕还不如我如今自在。”
谢仕甫听她这话,反倒不生气了,纵容的看着她笑:“薇莺,你可真是个孩子。”
薇莺没有辩驳,也笑了笑:“谢少爷,我要的,你给不了。”
谢仕甫说:“罢罢,给不给的了,也等我先梳拢了你再说。”
薇莺一笑:“等到那日,薇莺必是,不叫金线柳,遮断木兰舟。”
谢仕甫捏了捏她的脸:“盼着你真心笑一笑,真不易。只是你不是李香君,我也不是侯方域。”
薇莺想了想,说:“是,我不是李香君,李香君不懂艾米莉狄金森。”
谢仕甫眉梢一抬:“你呀,一时像个孩子,一时又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里有话的小心思。”
他又生出感慨,凑近了低声说道:“好在你遇上了我,便不会叫你满腔心思付诸流水。”
谢仕甫温声款款,带着一丝喜悦,像正在与她分享一个秘密。
薇莺心中轻叹,面上看着他娇羞一笑。
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薇莺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谢少爷,你该走了。”
谢仕甫顺着她的视线瞟了眼窗外:“还早呢,我们再说说话,我来一趟不易。”
薇莺劝道:“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来这里,早点回去吧。”
谢仕甫反问:“你说我是怎样的人?”
薇莺想也未想:“当然是好人。”
谢仕甫哈哈一笑:“在你面前,我当然是个好人。”
说完,他站起身:“好了,你也莫为难了,我这就走了,你不用起来送我了。”
薇莺坐在床上目送他,他走到门口,又转身:“我真走了啊。”
薇莺只好说:“当心。”
谢仕甫一笑,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他雇的黄包车停在离会乐里有些距离的弄堂口,他一路朝外走。
午后的会乐里还未醒过来,远不如黄昏时那般活色生香。
在街上走着,能清楚的看见街两侧的阴影中积着污水,偶尔还能见到楼上窗户外晒着女人鲜艳的衣裤,在微风里肆无忌惮呼啦啦的响。
这的确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
可谢仕甫走在这样的地方却满心的欢喜,一时间亲人的期盼,家族的重担似乎都远去了,他只是他,一个男人,为着心爱女子的一颦一笑魂牵梦萦。
薇莺躺在床上无事,又拿起枕边的书。
门外探进了个脑袋,四下里张望了一番,问道:“谢少爷走啦?”
薇莺说:“走了,你怎么不进来?”
金碧笑眯眯的捧着琵琶走进来:“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要不少时间呢。每次有人找我姐,都要很久呢。”
薇莺俏脸微红:“你胡吣什么呢!”
金碧坐在凳子上,抱着琵琶“噔噔”扫了两声,没心没肺的一笑:“反正早晚你都是谢少爷的人,我讲两句有什么关系嘛。”
薇莺脸上的红晕更深:“你这个小蹄子,再乱讲我就不教你了。”
金碧连忙讨饶:“好,好,我不乱说了。”
薇莺嗔她一眼,她满脸梦幻:“薇莺,我真羡慕你,你和谢少爷情投意合,他对你也一心一意,我要是能遇上这样的良人,死也值了。”
薇莺扑哧一笑,金碧回过神,见薇莺不以为然,隐隐嘲笑的表情,颇为不忿:“我说的不对?”
薇莺笑说:“你真是戏看多了,哪有那么多的情投意合,一心一意?”
金碧有些难以置信,她控诉:“薇莺,你可真冷酷,你辜负了人家谢少爷待你的一片真心。”
薇莺沉默了少时,说:“人家梨园行的是在戏台子上演戏,我们是无时无刻不在演戏,客人要我们是放荡婊-子,我们就不能有廉耻,客人要我们是似水佳人,我们就得一往情深。”
金碧睁着一双杏眼,傻里傻气的看着她,她慨然:“金碧,你姐姐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些。”
一说到金绯,金碧神情软下来,不像刚才那般理直气壮,有些腼腆道:“我姐姐当然对我最好了。”
金碧正弹着琵琶,韭芽忽然走进来:“莺莺姐,外头有人找你。”
韭芽面上的表情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兴奋,薇莺奇怪:“谁呀?”
韭芽说:“一个当兵的军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配着真枪呢!”
金碧扑哧一笑:“谁会配假枪,用来哄小孩子吗?”
韭芽脸上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薇莺微怔,见她不说话,金碧和韭芽都转过头看着她,薇莺忐忑的心在这两张单纯好奇的面孔前稍稍轻松了些,她从床上下来,站着理了理头发,说:“我出去看看。”
走到门外,果然有一个穿草绿军装的人笔直的立在那里,薇莺走上前:“请问,是您找我么?”
那人打量他一番:“是薇莺小姐?”
薇莺点头,那人说:“我们团长有请,跟我来。”
薇莺站着没动,那人露出几分不耐:“怎么?”
薇莺说:“请问你们团长是...?”
那人脸上阴影更重,大约没想到一个妓-女还敢在他面前有这么多问题,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枪,可薇莺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摸枪的手又转回摸了摸鼻子,斜着眼哼了一声:“哪那么多废话?快点儿,别让我们团长等久了!”
薇莺无奈,跟在他身后出了会乐里。
那人三拐两拐,拐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那里停着辆黑色小汽车,傅正襄正靠在车门边抽烟。
那人走到近前,“啪”行了个礼:“团长!”
傅正襄挥了挥手,那人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又笔直的站在那里,像站岗一般。
薇莺离汽车有些距离,踯躅着不敢往前。
傅正襄扔掉嘴上的烟头,在脚下蹍了碾:“过来!”
薇莺往前蹭了几步。
傅正襄气的发笑:“你离那么远作甚,你走近些,我还能吃了你?”
薇莺又挪了一小步。
傅正襄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胳膊,往车边拽,薇莺被他拖的一个踉跄。
傅正襄往她腰上一拦,一个转身,将她的后背摁在车窗上。
薇莺的背微微一痛,下一瞬,车窗玻璃的冰冷就透过布料传到肌肤。
傅正襄看见她脸色苍白下来,皱眉问道:“病了?”
他面上惯常带着军人特有的冷酷与残忍,隐隐还有些嗜血。
他这一皱眉,薇莺有些害怕的摇头:“没有。”
傅正襄若有所思的盯着她,薇莺睁着一双惶恐的眼与他对望。
傅正襄放开她:“去看过大夫了?”
薇莺不自觉的点头。
傅正襄说:“明日我派车来,带你去看大夫。”
薇莺连连摇头:“我,我已经好了。”
傅正襄冷眼看着她:“等你病好了,我们办一办酒,你就跟了我。”
薇莺一听,脸更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