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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金玉蛋羹 ...


  •   南永昌的寝屋是两间屋子打通而成,进门正中是宽敞的会客处,往右延伸是寝房,往左延伸是书房。

      四喜先一步进屋,确认南永昌醒着后方才开门请千秋入内。

      书房案台前,一位老人坐于圆头四方宽椅上,头微微垂着。他侧对着进来的二人,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头稍稍抬起,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四喜,把窗户打开吧。”

      案台上方一扇雕花窗,若是打开,正对树下两座墓包。

      四喜没动,她晓得开了窗南永昌的思绪就再难拉回,于是走上前低下身在南永昌耳边轻

      声说道:“老爷,有位姑娘,奴婢想让您见一见。”

      南永昌终于仰起头来,顺着四喜指的方向缓缓扭转过身子。

      千秋见过许多古稀老人,有富贵的有贫苦的,有鹤发童颜的有百病缠身的。对上南永昌的那眼她就知道,他过得不好。

      千秋心中的欢喜被怒火灼灼烧尽。一两个时辰前,她还坐在装饰一新的前院食厅里品尝精致美味的早膳,却不知道破旧木门相隔的后院中,自己的父亲过得贫苦难熬。她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十分,若不是紧紧咬牙抿住双唇,只怕下一秒她就要将之前所吃的东西吐尽。

      南永昌的目光落在千秋身上,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手死死扳住椅子扶手,似想要站起身来。四喜见状上前想扶,可她的手还未伸出,南永昌已松开扶手,恢复如初。

      千秋这次不再抱拳,而是十分正式地福身行礼,姿态优雅,起身后简单说明了来意。

      四喜一愣,这可是官家小姐才会学的礼姿啊。

      南永昌神色如常,“都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必姑娘劳神。”他清冷的目光转暖,看向千秋,目光悠长,似透过她看着别人,“若你愿意,也可住下陪我说些闲话。”

      四喜选了间居中的屋子,屋中摆设亦是陈旧,落了一层灰尘,千秋和四喜打扫好一阵才算是能住人。

      得了空,千秋询问起南永昌的日常起居。

      四喜抹抹手,看着地面走了会神,末了眉头锁起似下定决心一般。她先是叹了声,才抬手说道:“姑娘,家丑不能外扬,何况还是老奴伺候的主子们……可这些年来,老奴实在是憋的心里头难受……姑娘便当老奴是嘴碎也好自语也罢,老奴今日是不吐不快了!”她的目光飘向树下两座墓,说起往事。

      自南筝病逝后,南永昌越发寡言,待南老夫人寿终,他辞官来到永南庄。永南庄是南永昌正妻艾月的家乡,这处宅子也是艾月年少时居住过的地方,只是他们到时宅子已经几经转手成为废宅。南永昌将宅子买下,重修了前头两个院子,最里头的是艾月住过的院子,因而保留原样。

      千秋听四喜说母亲的事,感觉有些不真实。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一张冷淡的脸,更是对母亲的事情闭口不谈。艾月二字,是家里的禁忌。

      四喜接着道:“搬来的头几年还好好的,往后,就渐渐起了变化。”

      最先变化的是宅中的仆人,南永昌虽是个冰冷性子,待人却很不错,所以此行有不少忠心于他的奴仆自愿跟来。可不知何时起,宅中的老奴仆不是主动离开就是犯错被辞,等四喜反应过来时,宅中几乎所有的奴仆都焕然一新,归顺周姨娘的裙下。

      南书墨回皇都大昌为官后,周姨娘才真正开始行动。她先是架空了南永昌的位子,将宅中库房握在手中,而后暗地传言南永昌身体不佳,将他困在宅中,软禁了起来。南永昌年纪大周姨娘许多,年老体衰,自是没多少能力抵抗。吃不着好的,穿不得暖的,病了庸医来看,南永昌的身子就这样被一步一步拖垮了。

      四喜不肯归顺周姨娘,被安排做最累最苦的活,却拿最少的月钱,每月节省下来的钱也凑不了给南永昌做顿好的。直到陈家兄妹出现,周姨娘念着兄妹两对四喜很有好感且南永昌也熬不过多少时日,四喜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听到最后,千秋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心里怒火翻涌,面上越是平静。

      千秋替四喜倒了杯茶,茶碗递过去,她的声音同时响起:“从明日起,南老爷的膳食由我来负责吧。”

      翌日临近晌午,四喜早早请示南永昌用膳,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南永昌不由发问。

      四喜往外头张望,边笑道:“老爷,再等等,就来了。”等了片刻,她忽惊喜道,“来了来了!”

      千秋穿着秀气的碎花小裙,手提一个巨大的三层食盒走进来。

      “抱歉,叫南老爷久等了,这就开饭!”食盒放在桌边的小凳上,千秋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盘盘菜肴。

      桌子不大不小,被菜肴摆了个满当。

      嫩黄色的小米粥中,白胖胖的莲子和饱满的百合瓣若隐若现。

      椭圆形青花瓷盘上,鲫鱼从肚子剖开一分为二,青黑脊背自两边颜色渐淡至纯白。鱼面及周身浇了浓浓的酱汁,黄的姜丝、微黄的葱段、红绿相间的辣椒均匀洒在面上,七色相辅相成,煞是好看。

      豌豆苗根根碧绿,软软绵绵相叠堆高,底端溢出些清凉汤汁,顶端几枚红椒圈点缀。

      拍黄瓜是小菜,黄金香瓜是膳后水果。

      酒酿青梅是润口的茶饮,扎了小口的青梅丢入淡味水酒中,甜中带着点酸,酸中缠着淡淡酒香。

      摆在正中的也是千秋最想让南永昌多吃些的菜:金玉蛋羹。

      做这道菜千秋颇是花了些心思,水润滑嫩的豆腐一买来就放进水中镇着防止走形,她特意用一个很大的盆装,先用小刀将豆腐切成四等小方块,再用圆勺在表面挖出等大的小洞,这两步都在水中完成。

      随后,虾仁剁泥,加入蛋液划打片刻再撒咸盐划打至均匀。

      先前处理好的豆腐码放在盘,连着盘子过加盐的热水中烫一下取出。打匀的虾泥蛋液轻轻小心地倒入豆腐的小洞中,入蒸锅。豆腐易熟,蒸久出水太多不嫩,出锅时,千秋还撒了少许葱花点缀散香。

      这道金玉豆腐经过层层工序而出,莲花纹圆盘中,方正豆腐块层层垒砌,由多至少,呈宝塔状。豆腐白嫩似玉,虾泥蛋液黄中透出微红好似金,玉裹金,金嵌玉,鲜香轻轻绕鼻,清淡柔柔入口。

      连南永昌都忍不住称赞:“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厨艺却是很好。”菜肴色彩缤纷,入口清爽,正适合这样的苦夏。

      这般年纪,配上对厨艺的热爱,南永昌思绪飘飞,不禁想起南筝来,眼中竟有些湿润。

      他闭闭眼收起伤感的情绪,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都坐下,一起吃。”

      四喜连忙摇手,奴不与主同坐同吃。千秋按下她的手,从食盒里取出两副碗筷:“吃饭就是要人多才热闹才好吃呀!我可是实打实按着三人的分量做的,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南老爷面子嘛。”

      四喜这才忐忑坐下吃饭,三个人边聊边吃,慢慢地,四喜也放开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这个院里传出欢声笑语。

      千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南永昌同桌吃过饭了,即便在前世,一个月里能有一两次,她也是心满意足的。和家人在一起,饭菜吃在嘴里,很香。那是不同于以往吃到美味时的香,更是一种感动,一种幸福,千秋到今日才明白为他人做羹汤的意义。

      伺候南永昌歇下,四喜合上门,对千秋感激道:“姑娘,真谢谢你能留下,老奴已经很久没见老爷笑了。”她说罢,又看了看影子辨时间,快到哄陈淑敏午睡的时辰了,便朝千秋道了声罪匆匆离开。

      千秋目送四喜远去,侧过身来,目光投向南永昌的寝屋,轻轻的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誓言:“爹,我定会让你安乐余生、长命百岁!”

      如果顺利,她的信已经在去往邑阳的路上,信会送至临泉庄的人手中再转交给温瑜。她能做的只是调整南永昌的膳食填补元气,真正关键的是温瑜。

      千秋让李玉帮她挡下争相讨好她的人们,一门心思投进厨房,每日的菜肴花样翻飞不带重样,下足了功夫。

      期间南书艺“嘘寒问暖”过两次,都被千秋不痛不痒了挡了回去。

      南书艺气地揪帕子,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眼见库房所剩无几,南永昌还是一点不松口,难道她让千秋去接近南永昌是步错棋?若不是千秋菜钱自付还给了住下的房钱,以南书艺毫无耐心的脾气早就扫她出门了。

      周姨娘更沉得住气,南永昌心房难破,但时间确实拖不得太长,她最终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周姨娘来后院的时候,这边热气腾腾的早膳将将上桌。

      皮薄汁多的小笼汤包、圆圆似红日的红薯饼、菜衣半透的翡翠彩蔬卷、清甜软嫩的栗蓉鸡蛋羹,还有咸鲜糯口的手撕鸡肉粥。

      “夫人,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千秋面上挂着笑,坐在凳上没有起身,“不知夫人用过早膳没有,若是没有,便坐下与我们一同吃吧。”

      周姨娘看着满桌诱人的美味,如今南永昌的日子倒是滋润,连面色都红润许多。南永昌没抬眼看她,千秋也是看似亲切实则冷淡的态度,她心里堵得慌,着实是不舒坦。

      “不用麻烦了,前院早就备好早膳,畅儿、敏儿还未起,所以妾身这才得空过来看看。”周姨娘强撑着笑脸,偏过头用眼神示意身边一位女子上前,“李嬷嬷还要照顾敏儿,她两头都顾怕是顾不周全,所以妾身让秋岚来这院里帮衬姑娘。”

      千秋眉头挑了挑,她猜的果然没错,先隔开四喜再派人来监视,周姨娘这是急了?

      她笑着看向秋岚:“秋岚姐姐人如其名,看着便知蕙质兰心,那往后的日子可就有劳姐姐了。”

      秋岚低眉顺目地应答,没由来地心虚,只觉自己被看穿了一般。

      周姨娘又寒暄几句就走了,千秋让秋岚自己挑个房间收拾,四喜被琐事缠身,她只好请来李玉替她看着,自己出去买菜。

      不能让李玉等太久,千秋买菜的动作迅速。而后她提着满当的菜篮到信馆,她日日来,信馆的人都熟悉她了,她的脚刚踏进信馆就照例摇了摇头。

      摇头就是没有回信,千秋心里焦急,不知温瑜是没回来还是看了信气她擅自行动不想理她。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对南永昌尤甚,每一天都十分重要。

      回到南宅,李玉一见千秋就奔过来,“你可算回来了,去了好久。”她都快要坐不住了!

      千秋抱歉道:“在想事情,没留神时间就过了。中午你别回去了,留下吃饭吧,也当是我赔罪。”

      “饭可以吃,赔罪就谈不上。”李玉调皮眨眨眼睛,“听李嬷嬷说你做的菜可好吃了,我正想着怎么厚脸皮蹭顿饭呢。”

      千秋被她逗笑,与她好一阵嬉闹,方才去做饭。有李玉在旁边打下手,出菜的速度快了不少。

      李玉看着一桌美味,口中犯馋,不住夸赞:“原来你厨艺这么好!”

      可不是嘛,老鸭汤汤色金黄气味香浓;糯米粒粒饱满粘在排骨上,淋上勾芡的调味汤汁,泛着油亮光泽;黄瓜鸡蛋卷翠绿中带些焦黄,散出香气;似小树的花菜与新鲜香菇交错相叠,干煸的做法留下厚厚的柴火气;还有这奶汁山药,也不知千秋用了什么法子,山药去皮却不黑,白嫩嫩一片,奶香浓郁。

      一想到自己拿得出手也就娘亲相传的面食做法,李玉更是自愧不如。

      日子过得悠哉,转眼夕阳西下。

      许是刚来,秋岚一整天都颇是安分,只在用膳时回前院不与他们同食,应是跑去跟周姨娘汇报去了。

      千秋懒得管她,她没有什么好被窥探的,只要自己看紧一些,秋岚也动不了什么手脚。

      今夜是满月,月大如盘,银亮似雪。千秋在院中准备好躺椅小桌、瓜果零嘴,请南永昌赏月。

      近段日子经过千秋的用心调理,南永昌气色好了许多,不用人搀着也能走一小段路。躺在微凉的竹椅上,仰望无星独月的幽蓝苍穹,蟋蟀鸣叫,微风阵阵,南永昌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悠哉闲适过了。

      “月儿最喜欢满月。”他突然开口,不知怎的,这样的夜晚勾人回忆,令他想要开口说些话。

      “月儿?是那位已逝的夫人?”父亲少有地回忆往事,千秋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装装傻。

      谈到艾月,南永昌的神情是柔软的,“每逢满月的时候,月儿都会拉着我一同赏月,即便整夜无话,也觉得十分舒适。”与现在相比,才知道曾经的甜,“若我知之后会有更长的时间与她相离,那时候就该多与她说说话。”

      千秋垂下眼眸,问出她两世都最想问的话:“听闻……艾夫人是难产,您……恨那个孩子吗?”问出口,才发现如此艰难,甚至下一秒她就后悔了,只想抱住耳朵听不到回答。

      南永昌没有看到千秋的神情,此时的他转过头望向那两座墓包,其中一座就是女儿南筝的衣冠冢。

      “比起这个孩子,我更希望月儿能活下来。”

      南永昌的回答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千秋耳中,她的心一痛,意料之中期待之外,想要接话,嘴角却怎么都弯不上去,眼前景象一片模糊。

      “我知道,那并不是孩子的错,是我自私,只会把伤心和怨气发泄在她身上,若不如此,我会发疯。”他看着南筝长大,从哇哇啼哭到会爬会走再到如花般美丽,每一个时刻他都看在眼里。

      “她年纪越大越像月儿,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我一看见她,就想起月儿。”不想一遍遍沉浸失去爱妻的痛苦之中,南永昌选择了逃避,对自己的女儿冷颜相待。

      他是个闷性子,等他想通自己的冷淡对南筝是不公平的时候,常年固定下来的相处方式难以扭改。看着因他的温柔而兴高采烈的南筝,南永昌心里越加愧疚,愧对自己的女儿,更愧对心爱的女人。

      南筝死前拖着病体为他做了一碗姜汁撞奶,那时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忙,厨房热了又热,他还是没有吃。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放在案台上姜汁撞奶早已冰凉,隔了数天,味道已有些发酸,他还是一口一口吃掉,流下泪来。

      等到生死相隔才真正晓得悔恨,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是他亲手推开了望向自己的南筝,他是她的父亲,父亲能为女儿痛哭,可他能吗?

      “生不能相聚欢乐,死岂能垂泪相思?”

      他不能,他不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金玉蛋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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