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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二十二章 ...

  •   德让到豫王府的时候,王府的主人正在为才画就的一丛芍药点蕊。

      他才要说话,那位殿下便将左手轻抬压了一压,另一只手稳稳地提着兼毫,蘸足了鹅黄小心翼翼地点向芍药花心,一面还向他说教:“画花点蕊便似画龙点睛一般要紧,倘若本王这幅扬州慢因为这两笔花蕊点废了,定然不会轻饶你这个奴才。”

      德让连忙收声屏息,小心地打量着桌上铺陈的画轴。

      他是天子近侍,识文断字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也懂一些,自然晓得姜白石的扬州慢,偷眼往桌上铺陈的画轴上看,果然是二十四桥波心冷月,桥边红药炽烈如火,别生凄冷哀艳。

      又忍不住沿着那悬着的一截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腕向上,望了一眼这位位极人臣的殿下,明明已经年过而立了,却还是当年那临华殿中宛如画中神君一般的俊雅明秀。十载光阴翩跹而过,一丝都不曾沾上他的衣角,依稀还是当时少年春衫薄的风流无俦。

      他自幼入宫,天潢贵胄见得不少,但豫王殿下的姿容,到底是他所见过的昭帝嫡系之中最为出彩的一个。可他又旋即想起了禅院里那个孩子,他跟在天子身后看得真切,分明的昭帝嫡系的容貌,无论是黑玉纯润的眼睛还是皎皎莹然的面孔,都让人没法不想到这位殿下,何况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带着的一些腼腆也好,带些病弱的苍白消瘦也好,实在是……太有神韵了些。

      但他并不觉得那会是这位殿下的血脉,豫王殿下还是摄政王的时候是怎样的厉害怎样的手腕,朝野皆知的,他若真的有个儿子,决不至于流落在一个荒僻冷清的禅院里,给和尚做杂役换口吃食。何况十一年前的时候他重伤方愈,更逢天子初立朝野多事,容色苍白惨悴得德让至今都记得,一点都不像是能在外面弄出个儿子来的。

      这些心思在景颐点完了蕊搁下画笔的刹那收敛了起来,德让顺着景颐抬起头来的速度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召王爷即刻见驾。”

      重又低头打量了一番那幅新就的扬州慢,景颐心情颇好,悠悠地应道:“可是朝中有事么?本王这便更衣……”

      德让把脖颈子更向下压了压:“王爷容禀,陛下要王爷尽快前往见驾,更衣就不必了。陛下此刻也不在宫里。”

      “不在宫里?这话本王听不明白了。”景颐眯了眯眼,笑着问德让:“天子为什么不在宫里?”

      神君一笑风月无边,美好得恨不能天降花雨地涌金莲,却叫内廷总管在盛夏天里出了一身冷汗,知情识趣地跪下了应道:“是吴王,吴王殿下邀陛下去城外的了空禅院品茗。”

      景颐重新拾起了笔,在画面左侧一笔一划地写《扬州慢》,他的字不算极好,但有一种端正堂皇的沉稳大气,颜体的小楷一字字从笔下流出,写到过春风十里的里字的时候叹了一句:“阿淘?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恁的淘气,这小字真是没白取。”

      德让知晓这一句不是对他说的,仍旧跪着不敢出声。

      笔走至清角吹寒,景颐慢条斯理地问道:“那陛下到底是为何召见本王?总不是为了叫本王去喝茶的罢。”

      “启禀王爷,陛下和吴王殿下在那禅院里遇见了一个……孩子。”

      “孩子……”景颐正写到算而今重到须惊的惊字,一点回锋急收,蓦地抬头问:“谁的?”

      德让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不知道啊,陛下正是为此召见王爷。左右那孩子当不是庙里的和尚的。和尚就算要生孩子,也生不出……昭帝嫡嗣的风神秀彻来,不是?”

      景颐提着笔的手无意识地一抖,险些滴下墨来,他忙将笔搁下了,负手踱至德让面前,片刻后徐徐地道:“你且起来。”

      德让从善如流地站起了身。

      “多大的孩子?怎么就知道是昭帝嫡嗣?”

      “十一岁。长得真是俊,和陛下还有吴王都是像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就像是黑玉刻的。”

      景颐微微蹙眉,神色间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但他并未过多思忖,只是淡淡地道:“明喜,备马。”

      德让和明喜都是闻言一怔。

      众所周知,豫王殿下昔年遇刺落下蹩疾,从此不良于行,弓马骑射都讲究腰腿的力道,他年轻的时候倒是弓马娴熟裙裾风流,如今早已撂下了这些,连出入宫禁都要乘坐肩舆,走得快些了脚步仍会见蹒跚,明喜本已打算去备车了,但听了这句,惊疑也罢什么也好,到底是去备了马匹。

      景皓兄弟两个也是骑马出宫的,但禅院在山上,马只能走到山腰,接下来那一段须得步行。景颐从马上翻身下来之后扶着马鞍站了好久,他没有特意换轻便的骑装,仍旧是长衣广袖簪金腰玉的模样,水青色的袍子看着清爽,衬得他格外年轻一些,深赭色的大带腰封则勒出一段风流的腰身来,本是翩翩无双的风度,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却足有那么半刻钟,连腿都不会动。

      直到右腿的痉挛和痉挛之后的余痛稍稍缓解了,他方才从袖里摸出一方帕子来擦了擦鬓角,提着衣摆拾阶而上,明喜和德让对视一眼,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小心地拱卫着,生怕这位殿下脚下一个踩空摔出个好歹来。

      景皓原以为景颐会坐车前来,多少还有些时候,压着火气坐在禅院方丈禅院里喝茶,那茶水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根本品不出,只不停地看向一边坐着的那个漂亮孩子,越看就越是觉得与他叔父何其肖似,当下再坐不住,蓦地摔了杯就往门外去。景皊愣了一会儿才急急忙忙追出去,不是太明白哪怕那就是九皇叔的儿子,皇兄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年轻的天子步履带风一路走到了院子里,蓦地就停住了脚步,他的叔父正被明喜和德让搀扶着站在禅院前的竹阴下,额角汗湿唇色苍白,一瞬间耳边就只剩了风吹竹叶的沙沙轻响,下意识便抢上两步道:“皇叔?这是怎么了……”

      “陛下要臣尽快赶来,臣便快马前来。”景颐仍旧是淡淡的语气,一边伸手推开了扶着他的两个内侍,向景皓欠了欠身:“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有何要事?”

      景皓低头看了眼他叔父微微发抖的右腿,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倘若这不是了空禅院方丈禅房里没有坐着那个孩子,他一定会现在就蹲下|身帮他揉腿。

      竹阴下的凉风让他稍稍缓过了神,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皇叔的小臂,扶着人慢慢向内院走:“朕要请皇叔来认一个人。”

      “哦?”景颐还有些气喘,此刻一开口,呛了山寺的凉风,下意识地掩唇咳起来,景皓握着他小臂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心也随着他的咳嗽声一下一下的颤。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做得差了,哪怕那个孩子当真是他眼前这个男人的,除了能促成父子相认,他大概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何苦急急将对方召来,让他吃这样一番苦头?平时在平地上走路都要尽量悠缓的人,又是骑马又是爬山的,哪里受的住。

      他这边心里百般念头转过,景颐已经咳得停了停,略哑着嗓子笑问他:“不知陛下要臣来认谁?”

      “皇叔见了便知。”景皓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这么敷衍着,话音才落,另一声音色更脆的“皇叔?”已经响了起来,景皊从月牙门里穿出来,一脸的讶异:“皇叔怎么来的这般快?”

      “陛下加急传召,本王怎敢不尽快赶来。德让与本王说了,阿淘你自己镇日里无所事事也就罢了,竟撺掇你皇兄抛开政务离宫游玩,等回去看本王怎么罚你。”景颐仍旧是笑着的,景皊却立时苦下脸来:“只是偶尔找皇兄出来散散心,算得什么?皇叔还不是偷偷在宫外生养了孩子,那孩子可不比本王小多少!”

      不等景颐变色,景皓当先拔高了嗓音叫了一声:“阿淘!”手上也同时攥紧了景颐,弄得他叔父无意识地抽了口凉气,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切莫抓得这么紧。

      景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还不忘和他兄长顶嘴:“十一岁,黑眼睛!哪怕是十三叔被圈禁之后偷偷生的,也该是深灰的瞳色,其他叔伯早就没了,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孩子,不是九叔的,难道是父皇的遗腹子不成?”

      景皓面色发青,景颐轻声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什么孩子,怎么扯到了你父皇身上?麟趾殿的先生们是怎么教的,你父皇或是诸叔父的事,是你可以乱说的么?”

      “皇叔只管随朕去看。”景皓狠狠地瞪了自家皇弟一眼,拖着他叔父便向里走,景颐被他拉得脚下踉跄,腰间的那对双虎捧日的白玉环琳琅作响,却也不作声,只是径自随着他侄儿向内走,面色上看不出半点讶异失常。

      殊不知他越是这般淡定自若,景皓便越是心中没底,从庭院到禅房不足百步,竟似走过了半个洛阳那般漫长。

      老禅师自知这两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身份不凡,泡了茶便将天佑和他二人留在了禅房内,自己躲去静室诵经,门外除了几个乔装成寻常家丁的龙骧卫守着,再无他人。

      景皓松开了他叔父,当先推门进去,天佑正拿了老方丈的经书看得津津有味,见方才那两个奇奇怪怪的漂亮大哥哥去而复返,又多了一个更漂亮的,叫人看不准年纪的男人,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就将经书藏在了身后。

      景颐轻轻地吸了口气。

      就像是他的两个侄儿一样,他一眼就能确定这孩子确实是昭帝的直系血裔,但这说不通,这孩子绝不是他的,当也不是景预的,这一辈的兄弟早已夭折殆尽,总不会是他的哪个叔伯并没有真的薨逝,留了一条血脉在民间罢?那也不至于沦落得这般凄惨……

      稍稍的定下心神,景颐抿了抿唇,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姓甚名谁,父母在何处?”

      身后跟着的两兄弟都是一愣,景皊压根没想过问这些,景皓问是问了,却只问了名,不蹭问姓氏父母。

      天佑哀伤地垂了眼,声气里隐约有些泫然:“我叫赵天佑,爹亲在我六岁那年过世了,娘亲前两年也过世了。”

      “你父亲过世了?”
      “你当真姓赵?!”

      两个问句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来,略带惊喜的那个是景皓,满是不敢置信的那个则是景颐,赵天佑愣了愣,点了点道:“是啊,爹亲身体一直不好,病榻缠绵,后来就没了……我确实姓赵,爹亲从不告诉我他的名讳,却反复叮嘱过,说我一定要记着,自己姓赵,是……”

      他到这边忽然就收了声,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能提的话,景颐眯了眯眼,走过去抚着他的头弯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赵天佑一脸惊诧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这话爹娘从不许我与外人说,且因为这个,娘亲怎么也不许我出家……我本是很喜欢佛经的,寺中的大师们也待我很好,可是娘亲有遗命不许我断了家中香火,我就只好……”

      “好孩子。”景颐直起腰来,温柔地抚过了他蓬乱的额发:“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看我还有后面那两个大哥哥,是不是与你父亲和你长得颇有些肖似?”

      赵天佑打量了一下景颐,又望了他身后神色的两兄弟一眼,点头道:“难怪我觉得你们眼熟……莫非你们都是我的亲族么?”

      景颐轻轻笑了一下,极轻柔地道:“……是啊,我们都是,你的亲族。我有些事要与这两个大哥哥说,你且随我的侍从到隔壁房间去玩耍,你父母的事情,我稍后与你分说可好?”

      赵天佑见他姿容端华仿佛天人,音容又和善至极,当下点了点头,景颐便召明喜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后叫他将赵天佑领走,这才垂下眼亲自合上了禅房的门,门合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得对景皊道:“阿淘,你也出去。皇叔与你皇兄有话要讲。”

      景皊挑了挑眉满脸的不情愿:“有什么话,皇兄听得,本王就听不得?本王也已经成年了,出宫建府,不是无知少年了!”

      漫无心的一句抱怨惹得放下了心头大石的景皓宠溺地笑了出来,景颐却刷得睁开了眼,径自盯向景皊,用比刚才对赵天佑说话还要轻柔款款的声线道:“只你皇兄听得,你便听得……?呵,那錾金虎符你皇兄持得,你可持得么?那龙玉国玺你皇兄掌得,你可也掌得么?那金殿御座你皇兄坐得,你是不是也想去坐一坐?”

      景皊耸然一惊,正要分辨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他皇叔却已经陡然冷了颜色,厉声喝道:“吴王景皊!你还是庆幸自己年少无知,否则只凭你方才那一句话,本王现在就能绑了你扭送宗□□审问定罪——还不出去!”

      年轻的天子忙拍了拍他叔父的背安抚道:“皇叔切莫动气,阿淘不是那个意思。阿淘你也是,下次不可这么口无遮拦,朕不同你计较,别人可容不下,你且出去。”

      更年轻些的吴王咬了咬嘴唇,愤然地推门出去,不忘将门重重地掼上。

      景皓摇头叹了口气,心想着回头还是赐他些好玩意哄哄才是,这么大的人了,一副小孩心性。而后转头看向他叔父:“皇叔知道那孩子是谁?”

      “陛下可知臣方才在那孩子耳边说了什么么?”景颐扶着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反问道。

      年轻的天子摇头苦笑:“不知道。朕听到那孩子不是皇叔的,欢喜地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景颐闭了眼,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四个字来:“金阳郡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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