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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七章 ...

  •   元庭国主的行宫名为行宫,实际上是一排偌大的毡帐。无论是蒙人还是西戎,都是逐水草放牧的蛮夷,虽然学着中原立文法定规矩,到底是一副蛮夷做派。

      但这未必不是好事。

      景颐立在新州城昔年的府衙改建的馆驿前,笑着向身侧的宋游道:“元庭倒是深谙待客之道,将这府衙馆驿让给了本王,自己却在城外支了营帐,实在叫本王过意不去。”

      宋游和一众随员都不免失笑,唯独假扮近卫势力在侧的景皓瞥见了他皇叔的眼神一瞬飘远,往日温润如黑玉般的眸子在日光下微折出些琥珀般的色泽来,好像笼了一层朦胧的春雾,叫人拿不准那是否是哀伤或感怀。

      那春雾很快就被垂下的眼帘和睫羽掩住了,并不给他分辨的余暇。景颐率先抬步向内走去,元庭的馆伴使早在引众人到馆驿后便告辞了,只约了会面的时间。这位摄政王殿下的身份权柄太过贵重,元庭方面甚至只敢用“会面”而不是“觐见”。

      待到了房里,景皓饶有兴趣地看着茶几上的错金银博山炉,心下感慨元庭居然还有这样的精致物件。景颐捧着个小手炉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那个博山炉,微微怔忪间,眼中的雾气仿佛要结成露水滴落下来。景皓抬头正看见自家叔父这般情状,不免讶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轻声唤他:“皇叔?”

      景颐仍旧定定地看着那个博山炉,片刻后才转头望向他,眼中的雾气已经散了,可眼神还是飘忽的,只轻轻地应了个鼻音。

      “哦,朕只是在想,这博山炉倒是做的颇精细,都快赶上宫里御制的了。不想塞外蛮夷也有这等雅趣。”年轻的天子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还将那博山炉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朕还当他们会在墙上挂个牛头羊角,弯道雕弓什么的。”

      “这恐怕确实就是宫里的东西。”景颐压着少年话尾的余音淡淡地接了一句,说完似又觉得不妥,眉头微微皱起了些,抿了抿唇转过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看庭院里不知多久未曾修剪过的老梅。

      景皓怔怔地望着那精致的错金银博山炉,猛地伸手将之抓了起来,径翻过来看炉底——竟当真刻着“隆泰御制”的字样。

      惊疑之下不解地望向他皇叔,话到嘴边甚至不知该如何问出,他知道对方定然知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否则不会径自道破这御制博山炉的来历,可方才那个蒹葭隔水白露未晞的眼神叫他回想起来都觉得心中不忍,他极少见到自己的叔父露出这般哀伤的眼神,竟也不敢问。
      一种无力的颓然在心底肆意凭陵,年轻的天子颓唐地将那个博山炉重重地放回高几上,望着他叔父凭窗玉立的背影,好不甘心。但不甘心也没有用,这样奇怪的置气更说不出口,只好闷闷地胡思乱想,恰逢明喜叩门进来,将一整身亲王的朝服捧了进来。

      景颐这才放下了窗转回身。自从离京,他一直都是穿得便装,许久不曾正装朝服,乍见那一身玄袍绣金金冠嵌玉的袍服,景皓不免觉得十分怀念,怀念之余,又动了些别的心思,心血来潮道:“皇叔,你往那元主行宫去,可要带护卫么?”

      “这可不是大齐境内,能叫你由着性子乱来!”景颐闻言立刻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自家侄儿,眉心硬挤出了一个川字来,“如今天下皆知,天子畋猎之时惊见九色神鹿,逐之而遇稷神,遂祈丰收,归来后于青宫斋戒还愿的事已经天下皆知了,倘若在元庭出了什么差池,你我君臣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不说,编了这许多鬼话为你圆谎的章倩臣就要先一死以谢天下了。”

      景皓便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朕只是担心皇叔的安危,并没有想要去见见那元庭国主与慈圣太后……”只是这话他说着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声气愈发地低下去,尾音停在了嗓子眼里,于是尴尬而又悻悻然地端起了茶盏,发泄似得用盏盖拨弄浮汤的茶梗。

      与元庭国主的第一次会面并无多少实质性的商议进展,纯粹只是礼节性的拜访。景颐腰杆笔直地向着主座上的元庭国主抬手平揖,同时微眯着眼打量着那个少年。这个小名阿默的年轻人与景皓年纪相仿,身材是元蒙人惯见的高大壮实,眉眼却意外清秀。

      大齐的摄政王微微怔了怔,眼神稍移,落在了国主身侧的一扇六折紫檀织锦屏风上。屏风后的女子说得一口极流利的汉化,嗓音柔和温婉间隐隐透着威严:“摄政王殿下不必多礼。大齐有意修好互市,摄政王殿下不辞辛苦,亲自前来,吾深感大齐之诚意,未亡人先代吾儿在此向大齐皇帝致意,愿其龙体康泰,国祚绵长。”

      那原本熟悉如今竟觉陌生的声音响起时景颐便已心头大恸,待闻见那个声音自称“未亡人”时,他恨不能几步上前掀了那屏风,将屏风后面的那个女子拉着就走。

      却也只能想想便罢了。

      景颐深深地吸了口气,用眼角瞥了瞥身侧的宋游,忽然觉得自己执意要他出任副使同往元庭岂止并非所想的那般体贴,简直残忍。

      便是他自己此刻都已经心痛欲碎了,昔年姐弟分别后不曾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更不曾料到,再见之时,竟连一句阿姊都不能唤出口……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情去体谅身侧的宋游此刻该是怎样的神伤,只将手指蜷回广袖之中狠狠掐进掌心,从容应道:“本王代我国陛下谢过慈圣太后盛意。本王此来,乃是为了两国修好,造福生民,慈圣太后与贵国主有此止战之心,本王亦是感怀,谨祝太后与贵国主如意安泰,长寿永宁。”

      待到出了元主行宫,景颐绷得挺直的腰背一下子就松了下来,整个人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他不想在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残疾,向来不愿扶杖。然而出使他国,总不能在人家的行宫里坐肩舆,他方才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步履,虽然走得慢了些,但是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跛足,此刻松懈了下来,连带方才强忍着的神伤一并发作,自然体力不支,身边的随员佐官们见状忙扶住了他,一直都神思不属面色黯然的宋游也终于快步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和微湿的鬓角,叹了口气向身边的侍从吩咐道:“去备一辆马车来。”

      景颐而今的状况,肯定是没法再骑马回去了,然而就这么等人回去弄马车来,未免又会惊动到留守在馆驿中的那一位,宋游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景颐却开口唤住了正要离去的侍从:“不妨事,还是骑马回去罢。”

      宋游看了他一眼,大齐的摄政王殿下笑得和煦,温声道:“当真无恙,方才只是有些头痛。”说话间已经自己拿出了一块帕子,不着痕迹地拭去了鬓角的汗迹。

      而后挥开了从人的搀扶,抬步向马匹那里走过去,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用微带些胡音的汉话喊道:“宁哥!”

      景颐并没有在意,仍旧是走着,那马蹄声和喊声便近了些,一遍遍地唤道:“宁哥,宁哥!景宁哥……你站住!”

      不知所以的大齐使团都怔怔地看着自家摄政王殿下面色怪异地停住了步子,而后慢慢地转过了身——一个风姿飒爽的元蒙女子骑了一匹神骏无比的枣红马,将身后的随从远远地甩开,很快地直向他们冲过来,不少人都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景颐却没动,只是疑惑地看着马上那个蒙女,那蒙女见他这样,愣是直冲到他面前,才在他被吓破了胆的侍从向后拽之前勒住了马,一下子就从马上跃了下来:“你果然是景宁哥!”

      元蒙女子大都不如汉家女子长得细致,风吹日晒,面上难免红黑,手脚也粗大,这个女子却格外俏丽些,英姿飒爽却肤色白皙,镶嵌了珠玉宝石的骑装腰带将她的细腰勒得动人,笑语声就像是草原上最脆最动听的银铃。

      景颐略扬了扬眉,并没有答话,身边的侍从见状,便上前一步应道:“我家殿下是大齐的摄政王爷,你是何人,怎得这般失礼。”

      那蒙女也不恼,只是笑着道:“你这个汉人才是无礼,我和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那侍从有些气恼,那蒙女又向着他身后的景颐笑道:“宁哥,你是阿嫂的弟弟,你该知道我的。”

      先前被抢白了的那个侍从正要斥责她乱认亲戚,景颐已经上前一步,抬手示意他退下:“原来是大长公主殿下,倒是本王失礼了。”

      他本想不通何以在这塞外之地还有人能张口唤出他的乳名——哪怕在大齐朝中,也未必有多少人还能张口喊出“景宁哥”这个名字来——这蒙女打扮得虽然贵气,也不代表她该晓得。

      直到她说出那句“你是阿嫂的弟弟”,他方才有了眉目。

      故元主有一个妹妹,也便是而今这位元主的姑姑,按照大齐的位份来说,就是元庭的大长公主。

      那蒙女却扑哧地笑了,“什么大长公主,那是你们汉人的说法,我叫金齐儿!你要是愿意就喊我金齐公主,不愿意就喊我金齐儿罢!”

      景颐又扬了扬眉,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可有事么?本王已经见过贵国国主,这便要回馆驿休息了。”

      金齐儿用手指拨着手里那根精致的嵌宝马鞭的稍子,一面上下打量着他:“阿嫂总说,她弟弟宁哥是世间顶好的男儿,我王兄也说过,这些年你们齐国能这样好,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要来见见你。”

      这一番夸赞让齐国众人面上都有些尴尬,景颐却是笑了一声:“公主谬赞了,全赖圣君贤明,臣工用命,本王万万不敢居功。”

      “你真谦虚,果然和草原上的莽汉子不一样……长得好俊俏!”金齐儿绕着他走了两圈,像是在鉴赏什么似的,而后笑着道:“你成亲了么?”

      这一句由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问出来,实在是叫一众读书识礼的大齐官员颇为惊愕,连涵养极佳喜怒不形于色的景颐,都分明地顿了一下才答道:“不曾。”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加了一句:“何况我汉家重礼,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成婚的。公主若是想要做媒,恐怕这一趟是白走了。”

      “我知道你的父母都不在了,那我问你,若是我的阿嫂,你的阿姐她,可做得了你婚事的主么?”

      这下可算是把景颐问住了,怔忪不知该怎么答复时,忍不住向宋游递了个求助的眼神,可金齐儿已经笑了出来:“看来是做得了的……那便好了!”

      她说完,径自将那条精美的马鞭向景颐手里一塞,脸上到底是红了红,回身便上了马:“宁哥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阿嫂做主去!”

      她的马极神骏,马术也是一流,转眼就驰进了元主的行宫里,留下齐国使团的一群人在外面愣愣地望着。

      这次是宋游先回过神来,看了看景颐,又看了看景颐手里的马鞭,再看了看大齐摄政王一脸的不明所以,蓦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倒像是雨霁云开,一扫方才的阴霾,景颐兀自茫然地看向他,又看了看身后众人,便见那些人多是一副奇怪的神情,半是惊诧,半是想笑不敢笑,便拿着那马鞭问宋游道:“这是什么习俗?”

      “殿下大喜。”宋游笑着向他做了个揖:“按照草原的习俗,这是下了聘礼了。”

      景颐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颔首表示晓得了,面上仍旧一派平静,握着马鞭的手却是一抖,险些把那条马鞭扔将出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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