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 （二）》韩破晓

35、范老师的独白

　　“回去看看吧，那里有你从未见过的美丽风景，还有最挂念你的亲人”。父亲的葬礼过后，他的知交也是我的直接领导韩伯伯把一张中国签证交到我手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笳，你就当放自己一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散散心。去过过看你一直羡慕的普通人的生活。你还年轻，日子要过得精彩些。”我接过这本迟来了十六年的签证，看着窗台上父亲的遗照，心中五味杂陈。
　　我的命运从出生起就是一条单一的抛物线，注定不能有其他轨迹。我是一个情报工作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是间谍。我的父母都是这一行的佼佼者，这注定了我的命运。就好像大家定然期望姚明和叶莉的孩子成为一名出色的篮球运动员一样。加之，没什么比真实身份更好的伪装。这远比伪造一个身份再送一个人出国简单的多，也安全得多。于是，我也成为了地下战线的一分子。
　　女性的敏感的心思和对安全感的渴望，让母亲在我出生后很快厌倦了这种需要时时警惕处处伪装却依然过得战战兢兢的生活。于是在儿子和自由之间她选择了自由。两岁那年起我失去了母亲，与父亲在异国他乡相依为命。
　　母亲的离开让本来就少言的父亲日渐沉默。家中地下室里藏着一套绿军装，我从没见父亲穿过。军装的口袋里有一张旧照片，是父亲幼年时与爷爷的合影。纸张早已泛黄，相片上的老人虽与我素未谋面，面容却透着让人温暖的慈祥。每逢中国除夕，父亲都会在地下室静静坐上一个下午，对着这些仅存的念想默默垂泪。
　　弥留时候的父亲曾对我说起他年幼时候的梦想。曾经他想成为一名宇航员，去探索宇宙空间里不为人知的神秘。可是国家的需要让他忍痛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为了合情合理的背井离乡，他不得不为了“爱情”与老父断绝关系，背上“不孝子”的骂名，也与自己的梦想擦身而过。这些年，异国他乡的孤寂岁月冷却了他血液里曾为梦想点燃的激情，却磨不去那份深刻在心上的对家乡和亲人的念想。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渴望睁开眼能看见中山路上夹道茂盛的梧桐，民国时期的古朴的小楼，南朝的寺庙，朱明的城墙。只可惜，终其一生他都只能是一位在异国大学里任教的普通华裔教授，一位隐藏的地下工作者。明明郁郁寡欢，却要强颜欢笑。
　　于是父亲过世后，我回到中国。亲眼看见了父亲心心念念的故乡，看到中山路两旁遮天蔽日的梧桐，看到清凉山下五月芳菲，看到巍巍钟山虎踞龙盘，看到满山梅花，看到十里秦淮，还看见了颐和路上一片民国时期的小洋楼，那里有父亲的家。当时我的母亲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庭，于是我搬去和爷爷住。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斑白头发的爷爷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颤抖着双手接过父亲的骨灰盒以及那张泛黄的旧相片，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爷爷心疼我小小年纪就孤苦伶仃，几乎纵容地宠爱我。仿佛想要把十几年来亏欠父亲的爱在一夕之间偿还。就这样，我在南京渡过最平凡最幸福的高中时期，结识了很多好朋友，包括你小哥。
　　只可惜，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没想到我在计算机方面的天分成为致我于死地的双刃剑。
　　十四岁那年我因为贪玩设计的一套RPG电脑游戏人像识别系统受到了上级的关注。那时候A国政府需要设计一套“面容识别系统”软件，因为他们派驻远东地区的军队对于识别和区分当地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居民有障碍。更别提当有心人士刻意伪装之后，那简直就是雾里看花了。国家需要有专业能力的情报工作者秘密参与到A国这套软件的设计团队中去，以便随时掌握A国政府驻军远东计划的第一手资料，以及可能对我们国家造成的威胁。韩伯伯是这个计划的负责人。而我是当时最有力候选人。于是在百般思量后，我被紧急召回A国。
　　因为精密度和安全度要求极高，那套软件的设计持续了五年。为了国家之机密的高度保密性，所有参与软件设计的工程师都不能知道计划的全部。大家分别设计软件的一部分，并且互不知情，最后由政府统一整合。设计软件的时候我年纪还小，虽然稍有天赋，毕竟不能尽善尽美。一些系统运行方面的漏洞是事后才慢慢发现的。着手完善的过程中，我接到韩伯伯的指令。要求拖延时间，切忌在短时间内完成软件系统的修正工作。因为上级需要通过我的身份获取更多关于A国政府派遣驻军的消息和其他对于远东地区的防御规划。于是我偷偷为软件设计了后门，一来让A国政府永远无法脱离我而独立掌控和使用这套软件。二来，只要他们运行这套软件，我就可以随时随地得到第一手我想要的信息。完成软件的修缮后，A国政府让我上交了关于该系统的全部资料，让自己的工程师修改了防护系统，再加了新的密码锁。又以度假为名将我隔离彻查了三个月，才准许我恢复正常生活。对于黑头发黄皮肤的异族，他们始终很难信任，更何况事关国家之机密。本来事情依照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可是两年后，我原以为万无一失的程序后门被人反加密。我花了两年时间破解无效。为了避免使用当地网络频繁侵入政府电脑系统引起A国政府的怀疑，韩伯伯决定让我回国继续执行破解任务。
　　由于参与了政府核心计划，这一次回国，我不再是单纯的学生身份。为了避免最大程度降低A国政府对我的怀疑。回国前韩伯伯曾叮嘱我，以我的身份和条件，最安全的生活方式就是活得像个海归派的官二代。张扬，高调是最好的保护伞，利剑藏锋反而会让我看起来更可疑。于是我托爷爷开后门帮我找了份清闲的工作，又给自己买了辆招摇的捍马，并且隔三差五和官富子弟们相约出游，活得像个十足的二世祖。直到我再见到她——韩雪——我第一个爱上的女子。
　　韩雪是韩伯伯的小女儿。我们青梅竹马，在异国一起度过小学和中学时代。她的双胞胎兄长韩霆和韩霁也是我最铁的哥们儿。也许是身在异乡的心心相惜，也许是相似的家庭背景让我对她产生特别的依赖。就像当初父亲爱上母亲。明知道彼此相似的职业经历会让的单纯的爱情之路走得加倍艰辛，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去爱一个普通人的权利，也很难奢望能得到别人的谅解。下意识逃避眼前看得见的困难，而刻意忽略不利的长期影响，是人身为灵长类动物的孽根性。我是个俗人，更何况所有雄性动物对异性的美貌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韩雪很美，美得惊人。乌黑柔顺的长发，密而卷翘的睫毛，特别是笑的时候，唇角浅浅的梨窝，还有宛若深潭的明眸，只肖看上一眼，就让人深陷其中。只是她的眼中看不见我。当时的她爱上一个身份神秘却和她一样光彩夺目的华裔男人，摩尔。于是，当十五岁的我向她表白的时候，她毅然拒绝了我。
　　后来我念完高中从中国回去，韩家已经举家迁至西海岸，只有韩伯伯和我保持工作上的联系。暌违十年，我完全没想到会在千里之外的南京遇见韩雪。那是我回国后的第二个任务，配合韩雪调查一位神秘人物的身份和行动目标。那个神秘人物就是摩尔。让我惊异的事，摩尔的外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岁月没有在他过分精致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此时他的身份竟然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名字叫做墨海清。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学习成绩普通，也没有很优异的外语能力。和摩尔的背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除了一点，过分精致的外貌让他不论何时何地都能成为异性关注的焦点。若不是韩雪早已跟踪他多年并再三确定，我不止一次怀疑眼前这个平凡的高中生和当年的摩尔只不过是人有相似。若说一个人十多年间不曾有一丝衰老，在如今这样科学的世代，根本是天方夜谭。
　　为了新任务的需要，我动用关系在墨海清就读的中学就职。暗中追查了他两年，几乎没有任何发现。不想却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代课老师，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伴侣。原本以我的身份，拥有简单平凡的幸福根本是奢想，可是我却放任自己，贪恋你的美好。终究害苦了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十年前我为什么突然离开你？你不想知道我在牛顿第二定律下面写得那行小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走，我们永远没有未来。”
　　你以为为什么你的msn聊天记录能闹得全校沸沸扬扬？你以为是谁把我们亲密的照片寄给老校长？你以为墨海清为什么要主动为我们班的新年茶话会出节目？那是因为他觉察到我和韩雪对他的威胁。于是他拿你开刀，为的是警告我。我不能用你的人生去赌他会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举动，离开是最好的方式。请原谅当时的我不能对你解释，只能以负心汉的姿态离开。
　　回到A国之后，我继续密码破解的工作，不久被当国政府察觉到。为了掩护我，韩伯伯让我以韩雪未婚夫的身份和她一起参加无国界医生前往阿富汗。那里兵荒马乱，尽管我们非常小心，还是出了意外。这一段你是知道的，我受了枪伤，韩雪捐了半个肝给我，救了我一命。而我们因此有了法定上的夫妻关系。
　　回美国养病的几年，阿富汗枪伤事件让我因祸得福，慈善团体对我的肯定和宣传成为了我最好的保护伞，当局政府也放松了对我的监视，我破解密码的工作渐渐有了头绪。我当时一心只想赶快结束所有的工作，回到你身边，哪怕只是不惊动你远远的看上一眼。虽然这些年来，我一直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你身边发生的大小事情。可是在死神面前走了一遭，让我深切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爱情的弥足珍贵，我想真真实实和你在一起，切实感受你每一分钟的快乐。我跟韩伯伯报告了我想辞去这份工作的意愿，也得到了他的首肯。但是要求我完成最后一项工作，就是配合韩雪争取墨海清为我们工作。于是我再次回到了南京，以韩雪丈夫的身份。这次我依然不能对你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怨我。看着你因为我已婚的身份而挣扎痛苦，我无数次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可我拼命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曙光就在眼前。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能毫无牵挂的和你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出了意外。破解密码锁最后一道程序的时候，我激活了系统里隐藏的反追踪程序，被A国政府发现了。
　　为了保护我的安全，韩伯伯让韩霆临时将我安排到一处隐秘的军事基地。请最好的医生帮我作了面部整形手术，除去身体上一切可以识别身份的标记，包括疤痕，胎记，指纹。甚至为了万无一失，将我的声带也作了调整。你大概猜想不到帮我做如此高难度手术的天才医生是谁。是墨海清。
　　手术后我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赵钊。彻底的改头换面，让追踪我的人无迹可循。就这样又过了五年。这五年里，我必须与以前的人事物全部断绝往来，必须忘记自己是范笳，必须以赵钊的身份生活下去。就如同你所见到的，连爷爷的葬礼我都不能出席。当然这五年也给了我一个契机，就是脱离情报工作，完完全全获得自由身。
　　五年流放生活终结，我选择第一时间回到南京。作为注资方与夏子谦的公司合作。果真如愿的再见到你。只是为了确保所有与我有关人员的安全，我不能表露我的身份。当然我也有私心。希望就算我换了姓名换了样貌，你一样会再次爱上我。我成功了，可你的矛盾和挣扎我看在眼里。周贤，我真得很感激你。感激你虽然一次次被背弃却仍然愿意在心底为范笳留下一席之地。我真心的希望你能接受我这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用这一生余下的每分每秒对你好，以实际行动向你赎罪。
　　范笳说这段话，其实是笃定周贤必然不会拒绝。
　　所以当周贤不假思索地说了声“不”的时候，范笳愣住了。而当周贤“得寸进尺”地倾身向前就着刚啃过炸鸡油腻腻的嘴在范笳薄薄的唇瓣上响亮亮地“啵”了一下，一向沉着冷静的腹黑男小范老师窘然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厢，周小贤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芒。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缓缓说道：“范老师，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也不要你赎罪。我要你对我好，只是因为你爱我。这一次，我要你发誓永远都不再离开我。”
　　不顾忌不远处店员八卦的眼神，范笳站起来轻轻将周贤拉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我答应你，这一刻起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我爱你，周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