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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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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时,脸上有道胎记,后苑的夫人们为了攻讦她的母后,私下里将她传做不详,母后不喜欢她,甚至拒绝她接近,宫人们更是如此,她幼时身份虽贵,却受了很多冷眼,唯一疼宠她的,只有年长的哥哥公子樾。
后来流言越传越广,传入父王耳中时,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
那时离合殿确实有一位礼司神官,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执掌祭祀占卜之事四十余年,很得父王宠信,此事便是交由他和几位侍礼神官占算。
她的命数由天道安排,并未录入大司命的命簿子,连凤神父君都无法卜算,更何况是凡间的一个礼司神官。
礼司神官对着卦象研算三日,在侍礼神官的搀扶,颤巍巍走到望舒大殿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臣无能。”
父王沉默半晌,又问,“国运如何?”
礼司神官毫不犹豫的回答,“百年昌隆。”
父王当即抚掌大笑,“既如此,我儿并非不详,反而是大大的祥瑞。”
礼司神官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又叩了个头。
自那以后,她成为玳朝最尊贵的嫡公主,连母后看她的目光也渐渐和煦起来。可是还不到三个月,母后过世了。
母后封棺入陵之日,母后的妹妹,她的姑母——魏国夫人,从魏地赶来参礼,入陵时风无意吹起她脸上的罩绫,昏暗的烛火下,鲜红的印记将卫夫人吓几近疯癫。
后来她才听说,卫夫人早前做了梦,梦里和她长着相同胎记的人,血淋淋剜除了她和母后的心。
那时她才六岁,一个人站在母后棺前拼命摇头,可没人相信她。
宫中流言又起,连母后的死也扣在她的头上。
父王再问国运,礼司神官仍然回答,百年昌隆。
有礼司神官之言为证,父王处置一批宫人,又将魏夫人遣送回国,并附书一封训斥她的德行,魏侯惊恐,很快将魏夫人关入冷宫,没几年,魏夫人便病逝了。
经此一事,整个王宫噤若寒蝉,再也无人提起她的不详和胎记,可权势能压住流言,却压不住恐惧。
她这么尊贵着,孤立着,直到十五岁那年嫁了人,她喜欢的人。
可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嫁人后,她去了央地,住的地方仍叫岚洵殿,庭阶下也中满庭繁茂的羽扇花,一景一物仿佛从玳王宫原封不动的搬回来。
婢女满目艳羡,君侯待君后真好。
他待她确实好,偌大的央国后宫,只有她一个主人。可整整三年,岚洵殿里,也只有她一个人,他从未踏足这里。
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有时候她会想,就这么守着满庭羽扇终老也很好,她不去打扰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打扰她。
直到第四年的夏天,公子信惨死在出使齐地的路上,那是他同父同母的胞弟。
他坐在岚洵殿喝了半宿的酒,没人劝也不敢劝,身边的老宫人跪了两时辰,求她去外殿看一看他,她答应了。
外殿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满案的酒,也看不出他喝了多少,她从没好好看过他,却觉得不能再熟悉,这个人就算喝醉了全然是清醒的模样,看她走过来,只抬袖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她想起自己隔帘想看他却不敢看的羞怯,想起骨刃割在脸上的疼痛,想起哥哥陵上的白幡,和父王打她的那巴掌,近乎恶毒的,她问,“痛么?”
他沉默很久,抚上她原本长着胎记的地方,问,“痛么?”
她不想哭,可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那一年秋末,她有了孩子,但身体一直不好,初初三个月,整个人瘦的脱了形,央序请旨请父王遣良医前来,父王到底还是心疼她,下旨将她接回宫中。
恰好逢各地诸侯朝见天子,他们便一起回了王宫。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就像命运精心安排的剧幕。
祖祭之时,她的弟弟,玳王朝唯一的继任人,公子棠,被齐地的小公子推落寒潭,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父王当即昏厥在地,巫医连救两日,都没能缓过来。
她收到宫外传来的消息时,庭中的羽扇花开的正好,巫医开的安胎药苦气冲天,她捏着鼻子喝了一大半,可惜孩子没有保住,宫里的老嬷嬷要传人快马通禀君侯,被她拉住,“不用了,以后…我亲自告诉他。”
父王将天子之位传给央序,只有两个要求,一则立君后腹中大子为继任天子,二则,以不敬天子之名征讨齐地,撤去齐侯君位。
她捂着眼睛笑,眼泪却留下来,她想,真好,两个条件,正和他意。
可惜,她已经永远失去那个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也不知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新帝带着两副棺木回玳城时,她没有迎到宫门口,而是在望舒殿上等他,他只给她一句解释,“对不起。”
她握着手里的匕首,抵在他胸口,“如果我杀了你呢?”
他沉默很久,“好。”
她第一次觉得那么累,连手都在颤抖,“我的父亲,哥哥,弟弟,都不在了,整个王宫,只剩我一个人。”
他说,“你还有我。”
她点点头,“对,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握着他的手,却将匕首送入自己的心口。
她这一生,希望母亲疼爱,求不到,希望哥哥顺利登位,求不到,希望父亲颐享天年,求不到,希望和她爱的人有个孩子,也求不到。
她死在那一年的冬末,新年临近的时候下了一场雪,真是漂亮的雪,在她死的时候。
如果有轮回,变成一颗树多好,变成一颗草也行,或者再也不要来这尘世,再也不要遇到这个人。
“少、少君?”有人在她身边试探性的唤道。
被这声音打扰,她想起身,费尽力气,却连眼睛都没睁开。
身边的人观察的却好像很仔细,连她睫毛微微一颤也看的出来,耳边传来一句惊天动地的“啊!”,震得她一阵耳鸣。
不知谁在外头开心的撕心裂肺,一路跑远着喊,“她动了她动了…”
这景象该死的熟悉。
跟着进屋的仍是晋郢上君,苍老的声音依旧,可惜没那么沉稳,“并无异象,可是你看错了?”
“不会的,小仙生怕看错了,还特地揉了揉眼睛,见少君又动了动,才敢通禀的。”
“可是…”
这声音着实吵闹,不等他们就她到底有没有动的消息磋商讨论一番,妤凰已经费力的睁开眼睛,“晋郢上君。”
晋郢上君喜极而泣,拜谢了许多尊号的神仙,大部分她都很熟悉了,其中有一个,便是遥在东泽的东君尊上。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慢慢坐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隅中。”晋郢上君说完,又急忙补充,“神历三千九百七十二万年。”
妤凰坐了一阵子,静默好一阵子,才嗯了声,“我睡了七万年?”
晋郢上君老泪纵横,忍不住对妤凰好一阵哭诉。
譬如没有一族主君,凤族上下如何如何受人欺凌,譬如他如何如何辛苦拒绝了九重天遣使与凤族结盟,譬如天帝那个老东西如何如何计算着将凤族收为己用。
妤凰很安静的听着,听了很久,连刚刚和晋郢上君讨论的小仙也听不下去,用手肘捣捣晋郢上君,示意他少君刚醒,还乏着,应该好好安静休息才是。
晋郢上君平日并不是多啰嗦的人,只是七万年太久,险些憋坏了他,如今见妤凰醒来,简直喜不自胜,加之人老了,忍不住就啰嗦了几句。
好在少君如今越发沉稳,听了这么久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迹象,反而点点头道,“上君辛苦了。”
晋郢上君暗掬了把辛酸泪,又听妤凰道,“为何没有主君?阿绯呢?”
晋郢上君一愣,险些被自己刚才倾倒的苦水淹死,他说的太多以至于没有注意,少君方才并没有仔细听,却直接问出他话中最大的漏洞。
换做以前,晋郢上君必定欢欣不已,没什么比少君她聪慧明智,能担当更让他老怀安慰。可凤宣上君七万年前便以身祭镜,此前曾仔细交代过,如果少君能够回来,他自然也能,只是要稍晚些时日,至于会晚多久,他也不知,只需先瞒住她便可,如果少君没有回来,他的去处,便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了。
晋郢上君略一踌躇,很快道,“凤宣上君应西佛之邀,去听道了,大概还要些时日才会回来。”
“是这样,那我等他回来。”妤凰点点头,没什么表情,“我醒来的消息还有谁知道?”
她语气淡冷,脸色还不算好,一族之君的气势却已然恢复,仿佛还是七万年前,对着付之一炬的树海,一夕间长大的少女,晋郢上君也端正了神色,揖身回道,“外族大都以为少君已死,少君在此修养之事,族内也只有几位上君知晓,少君若想瞒下消息,轻而易举,不知少君要瞒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虽然醒过来,但神力恢复只半成不到,当初与冥君同归于尽,十殿魔君对我恨之入骨,若被他们知道我回来,两族开战倒不至于,但时不时侵扰树海,也很棘手,天族近些年欺我羽族无主,对东南林泽虎视眈眈,说不定还会从中挑拨,在我承位之前,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妤凰抚抚袖上的凤止绣纹,眉也不抬的继续吩咐,“将八荒这七万年的消息动向,各族更替整理成册,十日内送到我的桌案上,方圆百里不许外族进入,周边设下结界,除上君和这孩子,皆不得随意进出。”
晋郢上君连连应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偷偷拭了几次眼角,最后长揖一拜,这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