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 ...
-
强烈的白炽灯光扫过房屋和小巷。
帖服在墙壁上的黑影不住的颤抖,在白光接触上的一刻,黑影顿时平静下来,转过头,迎上刺目的灯光。
异常苍白的皮肤,强光下有几近透明的错觉,瘦削的脸庞倒有点像刻意雕琢的蜡像。
祯一狼狈又惶然的样子一下子暴露在耀目的灯光中,她的眉眼带着东方人特有的纤细与柔和,但挺直的鼻梁和浓密的黑色睫毛又充满了西方的味道,只是黑长的直发相互纠结微微泛着不健康的黄色,汗水浸湿的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睛,警惕又脆弱。
白光迅速的扫略,短暂的停于一张东方与西方混和的,琉璃般绮丽又光滑的面容上,留下比少女的脸更令人惊心的是,大半张脸的赤红血迹,无法判断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禁让人想到一朵红莲盛开在白浪上的妖异姿态。
当一切过后,黑暗似乎比之前更沉重了。
祯一拖着踉跄的步伐继续走在两旁高耸的黑墙下,向着夜的深渊而去,头都不回。
空中飘下细碎的冰晶,落在地上的时侯,死寂的巷道回荡起孤独而沧桑的悲歌。
在这圣诞的前夕,平安之夜,上天终于降下了白雪。
祯一停住脚步沉心聆听,举头凝望。神色疏离,眼光淡漠,鼻息微弱,甚至呼不出温湿的水气。
雪花在旋转,闪烁如泪的清透光晕,微微莹亮,映上苍白的近于透明的脸,脸上触目的血色不像在人间世俗的灯光中被无限的放大和突出,在雪色的微光里,被包容,被淡化了它的罪孽,也洗褪些绝望的伤痕。
此时,笔直站立着的祯一有一种塑像般不可侵犯的肃穆和平静。她纤弱的身影在越来越纷乱的飘雪中,渐渐显露出一种执着的挺拔,整个人似乎也与冰雪凝成一体。
世界在一刻间,只干净的剩下黑色与白色的乐调,共同谱出夜和雪的曲章,曲章旋律无限的,苍凉。
“嗯——”
祯一猛地蹲下身,捂着胸口,强忍下再一次吐血的冲动。
几乎贴扶着墙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前的雪花又纷乱,又模糊,摇晃了她的视线,产生出更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祯一惶恐的继续前进。
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种种行为总是几乎于忘记死亡,可心中又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重复说:活着,给我活下去。
“活着——”
祯一呢喃,“我一定要活着。”可是为什么呢?
精疲力竭后的声音低沉却不嘶哑,人想到光滑如绸的暗井水面。
“我不明白为何我的行为和意志总是背道而驰,折磨的我身心伤痕满布,痛彻但是依然不后悔。我似乎,是以一次次不畏的站在死神面前来证明我活着的,真实感受。”
那种实感很决然。
才踏下一级台阶,膝盖上的伤当下就被触及到经脉,巨大的痛感直窜上大脑皮层,痛得她呲牙咧嘴,瞬时失去平衡倾斜的倒下,真是要感谢上帝呀,省下了走至少十五层台阶的功夫。
当滚下最后一层台阶时,上帝再此的证明了平安夜里他的存在,以毫无偏差的设计直径地让祯一撞向外面嘈杂的街道,好像在说:好孩子,要和大家一起去庆祝节日才对哦。
祯一心下愤然。
这时对于她来说奇迹出现了,以那滚下来能和的士速逮相媲美的速度,竟在隔着街口仅五六米的距离时停了下来。当然也付出了撞翻数个垃圾桶,惊跑十来只流浪猫,扫飞一路砖砖块块的小小代价。祯一挣扎着撑起早就没了知觉的身子,刚刚手中竟还不忘边滚边沿途抓根救命稻草。
不过这根“稻草”只是个垃圾筒罢了,筒都被折磨的实在没了原来的样子,那人更何堪。
祯一艰难的慢慢挪移着,靠到旁边的墙角下,打量着四周。这是在距兰斯大教堂前的广场只有一街的地方,小巷内本来就没有灯光,昏暗又狭猝,除她外只有几只流浪的脏臭猫儿。而外面,灯火明晃如昼,更衬突了里面的境地,就像昏昏冥冥的异界般——
唐突的存在。
很适合我嘛,本来我也是这样存在的,祯一想到。
勉强地伸直了脖颈,竟然可以看见兰斯广场中央那棵巨大的圣诞树顶端,圣诞树高处悬挂着繁复又炫目的灯球,不断转动的星状照射灯,晃着祯一倍感烦躁。
果然,仅几米的距离,她却被隔得如同银河般遥远,伸手都触不到的世界。
外面行人碌碌的光影在她眼前晃晃忽忽,迅速的更换,却更换不了相同的主调——快乐,或是之类的。
那是她很久都不曾再接触的感情,或许以前有,不,肯定有,但那是,曾——经。
祯一默默地想:也没有人发现瘫软蜷缩在墙角的,我的存在。大概是他们那边太明亮了,不曾注意也不想注意黑暗境地的异象。
是我抛弃了我所珍惜的世界,还是我所珍惜的世界抛弃了我呢?
祯一想伸手,可是才一动,真真切切的疼痛和无力感阵阵上涌,全身骨头没有一处不是如刀锋利刃般刮擦着疼,肌肉也全是酸麻。疼得她只能咬紧牙动都不敢再动。和刚刚的噬魂几番争斗后,身上留下数道有深有浅的伤痕,轻的也是皮肉勾连着它的体表倒刺,最重的伤似乎是在后背,是被十余英寸的镰部尾巴击中的吧。
“不过到最后还是我赢了。”
祯一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那颗温暖的,甚至还在搏动的噬魂的心脏,其中藏着噬魂暗黑的灵魂。
而祯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所羁绊的人需要它。
伤口虽然是麻木没了感觉,但是从后脊伸延出一股令祯一感到恐惧的恶寒。
雪,从容不迫的,自头顶的一方深邃夜空飘下,黑暗中点点纯白,让祯一恍然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又置身在曾经一度留恋之地。
“这雪怎么能那么像......”
......像那个地方夏季令时,仪钰花的种子之雨呢?
仪钰花,冠部形态有些似蒲公英,一样有柔软的絮蕊和成熟后就四散漂泊的种子。
可是,那个世界的仪钰花,有独特的似深紫水晶般剔透修长又柔韧的叶,自叶中轴的稍粗的叶脉向四周散射的脉须,尽是白玉的色与泽,顶端的花冠也不同于人类世界的蒲公英,仅仅三片白兰黛青的花瓣似冷烟凝结成的一样,其中大团绒蕊是由一束束更小的绒蕊集成,每一束长成后都带着晶粒状的蕊心,那便是仪钰的种子。
啊啊——即使这场风雪,造成的只是一个错觉,也让祯一叹息着这种美,这种记忆与现实重叠的美,带着无法释怀的悲。
——“你们看,我们三个多像是这仪钰花的三片花瓣,集结于芯,一旦相聚就是同生,同命。”
——“确切的说,应该是殊途同归去吧。”
——“我倒觉得是殊途同归也好,是同生同命也罢,只要有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就该知足了。”
“我,知足了吗?嘶——我,不甘心呀.....”
祯一仰望着天空,在那狭猝漆黑的巷道里,像只可笑又可悲的井底之蛙。带着“希望有人发现,又不希望有人发现”的想法。
终究是——不希望别人发现,然后报警害得警察们圣诞节还要加班吧。
想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祯一不得不在这样的夜晚,产生对类似故土的国家——东方丝绸之乡的怀念。
这样的孤寂忍受了到底多久呢?
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这样百年的计时方式,只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而那个世界是不需要这样的方式的,那个世界,游离于各个空间和时间之外。
有时,会想这样的境况也是一种享受呢——形影单只。
她瞥了一眼喧嚣的外街,果然是没有办法融入,融入......人的平凡。
欢愉对她来说始终没法触及,就算理解,就算羡慕,也不代表她就一定会渴望。到头来,只有——独活,独活更适合她这种人。当然,祯一也承认她并不完全是个,人。
祯一曾经无数次的闭上眼就看到一副令人震惊的画面:十丈长宽绣着的百鸟朝凤,花好月圆的中国丝绸,轻轻地一揭,盖在底下的竟是辽阔墓域。
从此之后闭眼都成为了她的噩梦。
她忍着后脊的恶寒,破天荒的希望着,哪怕有一个人来帮帮她。
因为她感觉,她那张“坚强”的面具,在一点点碎裂,没错,她的坚强只是张面具,虽然极其不想承认。
带着只有痛与寒知觉,祯一陷入了沉沉的朦胧之中,双眼闭合的一刻间,视线里唯一一片雪花,变成了仪钰花的种子,散发着微微的暖光。
*
异地相隔,在漫漫的时间长流与记忆和忘记之间挣扎,我很早前就自我厌弃般的停顿了脚步。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再次睁开眼睛,没有暗夜,没有冰雪,没有肮脏的猝巷,没有讽刺的欢声和笑语,没有遥不可及的节日炫光,甚至没有不忍目睹的覆体伤疤和欲死恶寒的痛楚。
幽闭在脑干中的意识如胶片一瞬间展开,迅速的,真实的难以置信。
头顶一方橘色暖光如日,渐渐地月绸缭绫的纹理清晰的进入视线。
祯一惊奇的意识到这是她的家,她的故乡,她的世界。
如同中国古风曼丽的存在。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一双桃花眼,眉宇间携入了薄媚,朱唇翘起,正若有思量又暗藏讽笑的定定看着自己。
“你没事了吧......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我可是亲自送来了这一杯茶水以表慰情哟。”
白衣少年殷勤的递过来一只紫砂泥茶杯,索性坐到了床边,笑的柔善又光彩无限。可怎么看,祯一都觉得有些刺目的谄媚,还有他的衣袂——银绸上繁复的镂花金纹,宝气的,晃晕了旁人的眼。
——捂住胸口,按制住来势汹涌的热潮,痛,带着野蛮的粉碎的错觉,祯一感到心口就要被撕裂开来了。根本不想让王维潇珃他们知道的心情,本来独自吞咽就够了,可同时也分不清来自心底的欲裂痛觉,到底是现实中拥有的,还是记忆里残留的。
“我是不介意你用更感同身受方法来表达慰情。”对于这位挚友,祯一自然不会客气的去接茶杯,一边说:“要不然你脱了衣服我用蘸了辣椒油的鞭子抽你个一两百回合也行。”
怎么回事——祯一纳闷,本来伸手拿的茶杯居然——
——纹丝不动
拽——
——巍然不动
扯——
“王—维—潇—珃!”祯一火了,一爪子抓过少年的手正欲反扣,腰后就明晰的传来硬质骨骼扭转的“咔,嚓,咔,嚓”声。
“嘶——”
祯一一扭身便疼得垂下来的手,改为颤抖的直像抽筋似地手指,指着旁边没心没肺,没品没德,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痛不欲生的僵着腰板的样子,笑得岔气而且直都直不起身的少年,祯一锥心泣血的吐出三个字:“没——义——气......”
“......小白。”
扔了一个硕大白眼给王维潇珃,祯一转向求助另一个友人。
离着有些距离,房间的另一边,画屏色远,半掩着一只青色狐狸挺直又孤傲的身影。
狐狸隐藏在画屏后面,渐渐变幻成人的身形。被环绕在一片香炉熏烟之中,并在朦胧烟影里散射着微微青光,黯淡着浮世的悲凉。
“啪——” 人形的青狐少年一下子撑开手中的一柄绢制油伞,逆着光线于伞下探看,有疏影横斜的影子投射在执伞少年青蓝素简的裳子上。
唯独,白礼一张脸全隐在伞下,看不到表情,直觉得是......
阴寒的紧......
祯一识相的敛了声,就连王维潇珃也收起了极其的欠揍的桃花笑脸,正经的拢拢衣襟,衣袖。
“三嗅疏枝冷蕊,索共梅花一笑,相对两无言......呵呵......好得很那,原来......祯一你还会情深至此,啧啧,受到惩罚也真真是......活该呀。”
月□□致的绢伞被执伞之人固定着伞柄,呼呼的定轴旋转了几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伞面上原本疏影横斜的,全是虬劲的花枝,光秃秃的,还泛着枯槁的暗黄。但经白礼一系列云淡风轻的动作,一刻间,绢制的伞面竟随着少年的旋转绽开了千枝,万枝的......千枝,万枝的,一色深浅的水墨红梅。
简直就是......好像虚无中,有一支风格清淡又雅致的画笔在快速的勾描,染绘。
没一会儿绢面上的水墨红梅满的都快盛不下伞面,而溢出锦霞般绮丽的春色来。甚至,祯一和王维潇珃还在远处,就能嗅到梅花浮动的暗香,受伤的心情不禁轻松了不少。
祯一讪讪的朝白礼赔笑,“小白厉害呀,我还以为这伞是没办法修复了呢。”
祯一暗地里咬牙郁愤,王维潇珃这个唯恐不够乱还来添乱的品行恶劣的家伙。一面揉了揉扭伤的腰,一面心里还嘀咕着怎么敷衍过白礼。
绢伞,水墨,红梅,连空气中都充斥了沉沉迷醉的梅之暗香。
花影姝光的伞沿被缓缓抬起,显露出白礼一张清淡素净的脸,竟映着熠熠的花光有种异常姝朗和绮丽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的脸上还泛着雪霜的冰寒,就更好了......
白礼收起伞,寒着脸几步走到床前,冲着祯一的额头抬起一个手势——
祯一心里微微颤了颤,见状赶紧抱着头,但半天没感觉到对方接下来的动作,才颤颤巍巍的睁开一丝眼缝。
却看见一边的王维潇珃侧着身子,脑袋背着她,肩膀抖得像抽筋似地。而白礼还是举着一只手,只是不动,神色不大好可是相比刚才融和了些。
“哎......我是懒得管你了,你爱愿怎么样就怎么样去吧。”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白礼甩了甩衣袖,收回了要教训的架势。王维潇珃转回身,一双桃花眼泛着水汪汪的光泽。
居然还敢用袖子去擦笑得流出来的泪水,祯一羞愤的顿时忘了旁边尚有白礼的威胁,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迅速划过一串咒文:破空。
一把从虚空中抽出自己的匕首朝着王维潇珃砍去。
“喂——祯一有话好好说......”
“还要说什么......一定是你,王维潇珃——是你告密!——看我不灭了你......”
“不是啊——我冤枉啊啊啊——”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这可是你的家,乌虚哎,东西宝贝也都是你的......”
“我不管,给我站定了。”
“打坏的宝贝别找我索赔就行。”
“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吧.......放心,我一定会把摔坏的东西算在你头上的。”
“你——”
“啊啊......放手!放手!王维潇珃!嘶——快点从我身上滚下去!你压到我——腰——了——啊啊啊......”
祯一狼狈的反身趴在地上不甘心的扑腾,一只手被跪压在身上的少年制服在背后,另一只手愤恨的直敲拍着地面。
——痛,痛,痛,心口撕裂的痛觉越来越巨大,抑制不住的痛,终于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如果是两位友人的话,一定能够帮忙停止下来的,对不对?痛,痛,痛,很是大声呼喊的话明明已经说出来了,却无法化为可以被听见的声音,被两位友人知晓,这到底是......为什么?
“冷静一下,小祯,你听我说——”
“不听——滚——”
“你.....怪没良心的,也不想想还是我帮你求情的喔。”
“你帮我的?”
“可不是嘛!你去那个世界闯的祸,捅的篓子,可都是我和小白替你收拾的残局,我们,我们容易吗?”
“胡说——我可有好好完成修习的。”
“如果有,会被罚成这样。”
“......”
白礼在一旁叹了口气。看着两个相互掐架纠缠的人,确定一个是乌虚的主人“夜魅姬”吧,而另一个是半神族裔的预备继承人吧,怎么头会那么痛呢?
“哎......外面换季的雨应该已经过了吧......”
清贵的青狐少年无视两个正在“交流感情”的挚友的存在,缓步走来窗前,仪态风流优雅的推开漆黑油亮的窗棂,顿时一双媚惑众生的狐狸眼睛晶亮晶亮的。
白礼唤住了两人,手指着窗棂外的澄明水润的世界,欣喜地叫道:“你们快别闹了,来看看,屋子外面的仪钰花竟全都开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