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男生子短文集》五里一徘徊

25、明心

　　他们都还很年轻，妻子是个外企的小白领，而他是个乐手，两个人结婚仅仅三年，幸福的小日子还远没过够，他就因为一场车祸丧失了视力，几近全盲。关于他的眼睛，医生不说能治，也不说不能治，总之是打得一手好太极，他们心里也就明白了，虽然不能说没有复明的希望，但这希望也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两人心灰意冷地回了家，他当然已经辞职，每天就在家里蒙头大睡。她去上班时，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寂静得宛如在另一个世界。有的时候他就可以那样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天，不吃不喝，她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终于他还是做了傻事，她回来的时候，闻到了家里浓重的煤气味，而他已经不省人事。两天后他在医院醒来，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坚强的她，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哭了。
　　他面容呆滞地“看”着她说：“我完了”。而她只是抱着他哭个不停。
　　她从前做姑娘时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结婚后也被他一直宠着，从没吃过什么苦。但现在，她没抱怨什么，挽挽袖子把从前那些都是他干的活全部包了下来。洗衣做饭这都是小事儿了，连换煤气换水这样的力气活儿她也拼命自己做。家里所有的桌角柜角，她全都包上了泡沫垫。从前都是他负责开车，她虽然也学了驾照，但好几年没摸过方向盘，和没学过的也没啥区别了。如今，她把车开到了一片宽阔的空地，自己练了两天，也就开着上班买东西去了。他知道以后，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送她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慢点开。”
　　他不是天生的盲人，她从前也从没和盲人接触过，他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她不知道，她越是拼命，他就觉得自己越是没用，终于，他向她提出了离婚。
　　她崩溃了，“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闹完自杀现在要离婚了？这几个月来我忍着心里的难过，我拼命维持从前的状态，就是为了让你过得舒服些，你他妈就只会逃避！只会离婚！你还会什么！？”她怒吼到嘶哑，然后狠狠地砸上门跑了出去。
　　他默默地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攥紧了拳头，微微地颤抖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有了雨声，他站起来摸索着拿到了手机，只按了一个键就拨出了她的电话，那是她设的快捷拨号。然而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他知道她肯定是没带伞，说不定连钱也没有带一分，跑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又坐了一会儿，雨下得越来越大，还伴着隆隆的雷声，他终于坐不住，站起来拿了把伞，摸摸索索地出门去了。这是他出车祸以来第一次主动迈出家门，他不敢去坐电梯，只能走到楼梯那里慢慢地往下走。可是下了楼，他也毫无头绪，他去哪里找她呢？他又怎么去呢？从前再熟悉不过的家门口的路，如今对他而言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
　　话说她在冲动之下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没钱没伞，连外套都没披一件。出去边哭边走了几个小时，早就又冷又饿了，现在又下起了大雨，她也不傻，低着头开始往家跑，虽然心里还没消气，不过家总不能不回嘛。跑到小区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他竟然一个人撑着伞站在那里，雨太大，他大概也站了很久，除了那颗脑袋还算干的，其实身上几乎都湿了。她眼眶一下子又红了，悄悄地走到他面前，他也看不见，眼睛依旧呆滞地看着门口，好像还能看得见似的。她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是她所爱的男人，他一如从前那么熟悉那么好看，可是却又哪里都不一样了，她抬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他神色一楞，一把搂住，把她死死地按进了怀里，“回家吧。”
　　“嗯。”
　　这天晚上，两个人带着一身雨水的腥味，抵死纠缠着，做了一次又一次，从他出车祸以来，他们已经四五个月没有做过了，直做到她哭出来，他才终于一泻千里伏在她胸口上喘气。他埋头在她胸口，深深地吮吸着她身上微微汗味混着香水的味道，她把手插入他蓬松的发间，揪紧又放开，换一把，又揪紧放开，和从前一样，她总是喜欢在事后这样虐待他的头发。
　　他抱住她，“别气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好吗？”
　　她揉着他的脑袋，“你想谈什么。”
　　他沉默片刻，深深出了口气，“为你自己想想，我只能拖累你，你还这么年轻，别……”
　　他话没说完，被她一把揪住了头发，疼得倒吸气。“我不会和你离婚的，就算是拖累，我也心甘情愿，你要是真的爱我，就好好过日子，否则，要死我也陪你死。”说完，翻身下了床，径自去洗澡了。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那天之后，他没再提离婚的事情，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每天就是发呆睡觉了，而是决定要学盲文。
　　她马上就积极地帮他买了一大堆教材和设备，还自己上网下载了很多资料，然后自己朗读，录成录音存在他手机里，以便她上班的时候他自己能听。盲文的原理并不复杂，也没有那么多要记的单词语法，只要靠触觉分辨出那六个小点的具体位置，再转换成对应的语音，就可以知道写的什么了。
　　但他一开始遇到的问题偏偏就是这么无奈，他摸不出来。因为长年弹琴按弦，他手指上都有一层茧子，所以对于那些细小的凸起，感觉并不是这么敏感。那些茧子是他从小练琴就形成的了，没个几年的保养是不可能自己消失的，他摩挲着自己粗砺的手指，感觉肚子里憋了一股邪火，发，发不出来；消，消不下去。跑到浴室打开莲蓬头冲了半个小时的冷水，这才又回到了书房拿起书从头摸起，可是摸不出来，就是摸不出来，再冲三天三夜他也摸不出来。
　　她下班回来，喊了一声儿没人应，跑到书房，看见他坐在地上，到处乱七八糟的。家里的工具箱被他翻了出来。她走近一看，就见他竟然捏着一张砂纸，把手指头按在上面用力地搓，那上面已经赫然一道清晰的红色痕迹了。她不禁惊呼，“你在干嘛！？”
　　他也不答，赌气似的只管搓。她赶紧抢过砂纸，把他的手捧起来一看，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已经鲜血淋漓了。他垂着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我摸不出来，茧太厚了。”
　　“你！”她气得想大骂脏话，忍了又忍，“笨死你算了……”
　　她拿了酒精和棉球，帮他细细地擦着破处，这会儿他倒是知道疼了，十指连心，酒精一碰上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她一把捉住，也不手软，就把酒精棉球按了上去。
　　“你说你是不是笨，哪有这么虐待自己的，你要是把这双手弄坏了，我真和你离婚！”
　　他笑了，想起她以前经常开玩笑问他，“知道姑奶奶看上你哪儿了吗？”
　　他说：“我长得帅呗。”
　　她笑骂， “呸！不要脸，我是看上你这双手了。”
　　他的手修长均匀，骨节分明而不突兀，肤色匀净，是她最喜欢的那种。
　　他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别气了，我错啦。”她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他逃脱未遂，干脆直接吻了上去，最后把她整个人掀翻在沙发里了。她本来还想再挣扎挣扎，却听见他凑到耳边说了句“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手就伸进了他衣服里，两个人自然又是一番颠龙倒凤。
　　几个月以后，他已经基本掌握了盲文，虽然还读的很慢，但是借助着专门的设备和软件，他甚至可以自己上网了。他重新拿起了琴，虽然纯粹靠手感弹琴可不容易，但他基础深厚，又肯吃苦努力，当然还是练成了。本想回到原来的乐队去工作的，不过，孩子都快四个月了，也就不急于一时，决定等生了再回去吧。
　　圣诞节的时候，商店都在大促销，他们决定去大采购一番，把孩子要用的东西都买了，顺便再给自己买两身新衣服。两个人手挽手慢慢地逛着，他没拿盲杖，也没戴墨镜，眼睛看上去亮亮的，和一对普通的小夫妻没什么区别。她看上了橱窗里的一条裙子，两个人进到店里，她先扶他到店里的沙发上坐了，然后让店员拿了衣服，自己进去试。过了一会儿，她出来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店员自然都是恭维着，“真好看，小姐你身材真好，这裙子多适合你。”她看了看吊牌，价钱挺贵呢。店员精明得很的，看她犹豫，知道大概是嫌贵，一般只要是愿意陪着老婆逛街的老公，看见老婆喜欢了什么，一般都会怂恿着她们买下来的，所以店员看了看，发现他坐在那边沙发上，便对着他说：“先生您看看，您妻子穿着这条裙子多好看，我们圣诞打折，很划算的。”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好看就买吧，我刷卡。”
　　小店员可高兴了，“哎呦您看先生多爽快，小姐我给您包起来去。”说着一溜烟儿地就跑去柜台开单子了。她回头，就看见他低着头偷偷地在笑，走过去拧了拧他的耳朵，“傻子，八百多呢。”
　　他还笑，“没事儿，你穿着好看嘛。”
　　“你又没看见。”
　　“人家都说你穿着好看啊。”
　　她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狠狠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你都信！卖衣服的就算你穿麻袋她也说好看啊。”
　　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家，都瘫在沙发上不想动，突然，他感觉肚子里动了一下，虽然还很微弱，但绝不是幻觉，激动得赶紧叫她，她把手覆到他肚子上，就感觉里面像有条小鱼似的，两个人高兴地又笑又闹，他们的宝宝会动了。他说：“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猜是女孩。”
　　他拿手指梳着她的长发，“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看她多乖啊，从来不折腾你，一定是女孩。”
　　确实，他怀孕以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这也让她轻松不少。
　　他温柔地摸了摸肚子，“我倒希望是个男孩。”
　　“为什么？你重男轻女啊？”
　　他哈哈一笑，“是啊，我就重男轻女，女孩能干嘛，要是男孩，至少以后他可以保护你啊……”
　　她抱住他，把头闷到他怀里，“我不用别人保护我。”
　　他说：“我们要是早点要孩子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还能看看他长什么样。”
　　她听着，眼圈倏地就红了。
　　五个多月后，他生下了一个女孩，孩子将近八斤，是个大丫头。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家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光。她一知道，立马就奔到了从前帮他治眼睛的医生那里，把人喊到了病房。医生拿着电筒帮他检查了半天，他的瞳孔遇光明显地收缩，他确实是能感觉到光了，她站在旁边，喜极而泣。
　　虽然医生也说不准具体的原因，但他认为大概是因为怀孕生孩子，身体产生了一些巨大的变化，导致失明的病灶慢慢被消除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彻底恢复了也说不定。他们觉得，女儿就是老天送给他们的小福星，她的出生，是双喜临门，所以愉快地决定，女儿的小名，就叫“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