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女皇》朱砂记

3、次章

　　在麻衣十二岁的时候。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夏莱对此有一点点内疚，毕竟他违反了了茜罗娅的心愿，但是他没有后悔，麻衣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且，更重要的是，麻衣的能力让他没有理由不告诉她真相。
　　夏莱自认为不是个非常称职的监护人，因为从麻衣八岁起一日三餐就全包给她了；不过夏莱自认为还是个不错的教师。尤其是教会了麻衣非常难懂的古语是他的一大骄傲。会古语的麻衣可以轻易读懂夏莱的古书，或许正因为看多了这种深奥的文字，麻衣和一般孩子比起来，显得成熟很多。
　　看，她就那样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句：“真实或是谎言，都只是过去。”
　　那是诗人帕唯的诗句。夏莱想不通麻衣想要表达的，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茜罗娅夫人，就是你的母亲，不希望我告诉你你的身世。但是我觉得你不能一辈子活在虚假之中。麻衣·欧肖姆特不是你的名字，你的真名是安卡拉·斯达罗·欧治兰卡。”
　　“欧治兰卡……皇室之姓。”麻衣合上书，把下巴抵在书背上喃喃自语。“安卡拉·斯达罗·欧治兰卡……我吗？”她摇了摇头，“即使是有名份的公主也已经多得不得了，何况没名号的。”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世，不是让你觉得自己是公主。”
　　“我明白。可是——不太可能啊。”
　　“你不相信？觉得我不是你哥哥很奇怪吗？”
　　“不是不相信。何况，我早就怀疑你不是我亲哥哥了。但是我还以为我只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你怀疑我不是你哥哥？为什么？”夏莱紧张起来。他没有想到麻衣竟然这么不声不响地考虑这种事。
　　“从七岁以后你就没帮我洗过澡。”麻衣竖起食指，很认真地说。
　　夏莱差点被水呛死：“什——咳、咳——这是什么理由？你就是我亲妹妹也别想让我做这种事。你是大姑娘了啊。”
　　夏莱今年二十八岁，当然不会替十二岁的女孩子洗澡。
　　麻衣顽皮地露出恶作剧后的笑容。再怎么成熟，她依然是个鬼点子多多的小姑娘。
　　麻衣就这样接受了事实。风平浪静得让夏莱有一丝不安。不论是怎么样的出身，公主这个名词对女孩子而言是充满诱惑的，而麻衣却似乎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何况还不止这些。他的眼神沉重了起来。
　　皇帝已经没有希望了。之前他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在政治上还算清明，虽然无功却也无过，是个勉强还过得去的统治者。现在不一样了，喜好美色的他已经沉迷于娈童之中，近乎疯狂的宠幸使他早年积累的一点点美名迅速瓦解。提起皇帝，人们都交换着抑郁的眼神。政权已经腐朽，新上任的宰辅除了在搜寻美少年方面有一手以外，就只剩下拍马屁的工夫尚可夸耀了。
　　麻衣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实上，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她比一些大人还要看得透彻。她是鄙夷那个皇帝的，虽然还够不上恨的资格。但是现在，她会发现自己是那个人的后代，自己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人或许可以不在意金钱、地位、权利，但人无法不在乎耻辱。
　　虽然麻衣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夏莱反而更加担心。他宁愿她又哭又闹。麻衣不是普通的孩子，她太早熟，所以她更容易陷在自己的感情中无法自拔。
　　“麻衣，你不在意吗？”
　　“在意呀。”麻衣的视线穿过书本上方看着他，“但是有什么用呢？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我知不知道又没什么作用。”
　　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麻衣，你的心情也没有改变吗？
　　……你是公主啊，皇室的血液在你身上流淌。你鄙夷的那个人，是赐予你生命的父亲。这一切你都不在意吗？
　　你本该得到的一切却没有得到。甚至在你的母亲希望你成为普通人，这样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达成。总有一天……当你长大以后，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也许那时你会恨我。因为不想这样，我才那么早地就告诉了你。
　　也许你不明白。我本来是想遵守茜罗娅的遗愿的，可是你太聪明也太成熟，我瞒不过你。我不想让你自己瞎猜得出什么不正确的结论，所以才告诉了你。
　　夏莱猛然想道。
　　也许对于她是公主这一点最在意的人……是我自己。
　　为她惋惜？还是为她庆幸？又或者是……嫉妒她？
　　我不懂麻衣，真的。她是个孩子，是个不一般的孩子，但毕竟还是孩子。她很聪明，或者说很聪慧；有很多事情她独自一人就能想明白，可是也有太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无论她有多聪明。
　　如果麻衣从小在皇室长大，从小接触宫内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纷繁的权利斗争，她会成为权倾一时的人物——或者是英雄，或者是枭雄。
　　她没有进入皇室，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夏莱依旧每天忙于工作，帮农民降雨，或是为贵族小姐太太降灵什么的。他发现在这样的工作中，有一种类越来越多了。
　　除灵。
　　屈死的冤魂，还有执念很强的生灵，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这不是好兆头。有更多的人死去了，人们的怒气也不再遮掩，逐渐开始爆发出来。有人开始大声批评皇帝的政令，换来的惩罚是整个家族的灭亡。大批大批的美少年被送进宫中任皇帝挑选，一时间十五岁以下的男孩人人自危。
　　这是很滑稽的场景，但是没人笑得出来。
　　奥妮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她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狄克，长得很漂亮，被送进宫中几乎只是早晚的事。诺笛一家拼命想保护他。但是在王军的威逼之下这种保护又多么可怜。
　　于是有一天当夏莱回家时，惊愕地发现麻衣站在窗边眺望苏塔湖，浑身血迹。
　　他紧张地问怎么了，麻衣没有看他，低声说了一句，湖水变红了。夏莱朝外望去，水依然清澈。
　　他问：“你在说什么啊。”
　　麻衣停了很久，然后说：“照这样下去，湖水总有一天会变红的。”说完她转身离开。
　　当夏莱把汤煮好端出来时，麻衣已经洗好澡换好衣服，坐在地板上发呆。
　　夏莱把汤放在她手边。麻衣低声说：“我是个很没用的公主。”
　　“没错。尤其是你老是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都不讲出来，根本不信任我。”
　　夏莱抱住终于无法控制的麻衣，麻衣将脸埋在他怀中，扯住他的衣服号啕大哭。
　　“今天王军来了，要把狄克送进宫去。诺笛阿姨拼命拉住他不让他们带他走，那些人就一刀砍下去，几乎劈掉了她半个头。大家都吓呆了，狄克身上全是她的血，呆站着除了叫妈妈什么都不会。他们还要带他走，这时候奥妮突然冲上去一头撞倒了一个士兵把狄克抢了回来，然后死命把狄克朝人群里推，大声叫喊着要他快逃。一边喊一边就有长矛刺穿了她的肚子。她的声音一下子全没了，倒在地上，血流得满地都是。狄克叫着姐姐被抓上马车，那些人一边骂着‘臭婆娘’一边走了。
　　“我奔到奥妮身边抱起她，她还没有死。可是她的眼睛睁得大到让害怕。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嘶喊。我从来没想过她那么好听的声音会变的那么粗哑。她死死揪住我，大声喊：‘那个狗屁皇帝，那些大臣，还有那些王子公主他们都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不救救我们……’然后她的手僵了，也不喊了，我抱着的只是她的尸体……
　　“我觉得她就是在骂我。我是公主，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他们就离我四五米远，可是我不敢，我不敢，我怕死啊！奥妮的血流出来的时候我简直快昏过去，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是奥妮的……就连身边的人死了都没有勇气去帮她，我……我怎么这么混帐，还想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没有资格，皇宫里那帮人更没有资格！那个狗屁皇帝……我怎么会有那样一个爹！
　　“我不想这样……我不要……一闭上眼就是奥妮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直直地看着我……”
　　麻衣的哭声沉闷地从胸口传出来，夏莱更紧地抱住了她。
　　……茜罗娅绝望而虚弱地说，不要告诉她，让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就这样活下去。
　　那是被伤透了心的母亲最后的遗言，很聪明也很悲哀，同时也是别无他法的选择。然而麻衣真的适合普通人的生活吗？没有享受到公主的待遇，却自觉地背负起公主的责任，这就是这个被皇室遗弃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