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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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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夜未央。
上玄月的清辉为巍峨的歧阳山笼上神秘而森然的面纱。山间蛰伏的野兽低吼着,夜行的蝙蝠振翅涌向黑暗。
伴着几声犬吠,从由五棵高大水杉围绕的五杉客栈里走出一名男子。此人并未束发,披散在黑丝袍上的墨发在他飞身上马,夹紧马腹的同时如羽翼般在夜风里狂舞开来。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隐没在连月光也照不到的黑森林。
男子紧握缰绳的手有细汗微微渗出。他在紧张。不是为赢得故地重游的时间而迷昏整间客栈的人紧张,只是在无端的惧怕。因为那个地方有着他一生中最辛酸和最甜蜜的回忆,更因为,在那里他遇到了令他爱恨交织的人。
彩云遮月,悬崖勒马。
墨发男子下马把马绳栓在崖边一棵形似老者的古松上,他躬着身子在树干上找了好久,直到看到两条浅浅的划痕,他才轻轻勾起了形状极佳的唇角。
云走月现的瞬间,他恍惚了。
“呵呵,小家伙,你是木师傅的独生子木时么?”
难道是他?带着欣喜抬头,却蒙上深深的寥落,那不过是记忆的残片罢了。
极目四望。一切都那么熟悉,无论是回荡在悬崖间逼人的寒气,还是天上那轮仿若能洞悉一切的月。只可惜如今仅有一人一影而已。
看着,看着。木时似乎又回到了24年前的那个月夜。
那时,年仅7岁的他好像也将同样伤痕累累的小马驹栓在这棵古松上。因为迟迟等不到书信中来接他的人,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石头,使尽吃奶的力气在古松上与他齐高的枯槁的树皮上划了一条深痕作记号。就在这时,一阵如山谷幽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是处于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嗓音。
“呵呵,小家伙,你是木师傅的独生子木时么?”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少年浅笑着站在不远处。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蛊惑人心,长欲垂地的鸦雏色头发被一条群青的丝带松松地系着,发尾在风中轻轻摆动着,如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蜿蜒着流进小木时长久干涸的心。
小木时看呆了。他从未想过,白衣会穿出这般出尘脱俗的效果。
他记得,母亲给他做过一件短襟的白布衣,可才穿上不出一盏茶的工夫,白衣便成了灰袍。今日一见,他便在心里默默起誓:从今往后,不再穿白衣。只因莽莽尘世里,惟有眼前人才配这一袭雪白。想着想着,小木时垂下头,当看到两人的影子连在一块儿,禁咯咯笑了起来。
伴着一阵馥郁的清香,白衣少年走到木时身侧,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在古松上也刻下了和自己同高的划痕。
“木师傅这几天有事出谷,所以由我来接你。”白衣少年说着宠溺地揉了揉小木时乱草般柔软的黄毛,“你父亲很想你,经常提起你,果然很可爱。”
听到这儿,小木时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倏地抬起头来,眼里竟是嘲讽。
他虽是独子,却因为母亲是奴隶,再加上父亲离家出走多年来音信全无,毫无靠山的他在母亲过世后,在木家虽顶着“小少爷”的名号,却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要不是痛恨那种炼狱般的生活想要出人头地,要不是为逃过木家的追杀,要不是母亲遗嘱里让他带着信物到天绝崖等父亲来接他离开,他万万不会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偷了些盘缠便来找那个不称职的父亲。而在这迢迢百里的路途里,他差点被人贩子拐卖,差点成了野兽的果腹之餐,差点饿死半途,其中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仿佛读出了男孩心中的不平与埋怨,白衣少年语重心长道:“你父亲有他的苦衷,他并没有抛弃你们,而是一直在暗处保护着你。你是他在这世上所有的期望,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只是要你能在逆境坚强成长,让你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好啦!你若再当说客,我就不理你了!”小木时倔强地蒙着耳朵打断白衣少年的谆谆教导。
“好吧,不说也罢,算我多言了。”白衣少年耸耸肩,一脸兴味,“不管你和你父亲间有什么不愉快,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对了,你应该还不满八岁吧?那今后你就叫我小龙哥哥好了。”
“小龙哥哥……”小木时嚅嗫着。
“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白衣少年说着就要去牵小木时的手,却被小家伙灵活地躲开了,“怎么了?”
小木时没有回答,把满是泥巴的小手往被荆棘划得几乎无法蔽体的残衣上蹭了又蹭。他不想让自己的邋遢污了眼前仙人般的小龙哥哥。
还没等他蹭干净,少年已径自抓了一剖土,之后,直接牵住了小木时的手。
“这样,就不用担心弄脏我啦。”少年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他们来到一个嶙峋的怪石前,白衣少年有节奏地在特定位置敲了几下,不多时,“哗”一声出现了一条迷道入口。
“真神了。”小木时难以置信地学着少年也在怪石敲了几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龙涎山庄。”白衣少年说着从广袖里取出两块黑布,把木时和自己的眼睛蒙上,解释道,“山庄一向与世隔绝,即便是找到了入口,也不一定过得了里面的迷魂阵。呆会儿你只要一手扶墙一手牵好我就没问题了,对了,千万不能放手去理会听到的,明白吗?”见小木时点头如捣蒜,白衣少年才放心地步下秘道。
“卡”一声,秘道石门和上了。与此同时,往事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像洪水猛兽向小小的他袭来。
“你这个贱种,父弃母嫌的可怜虫,哈哈。像你这种人就该学狗永远爬在地上。你们说是不是!”
“你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弄伤本少爷?大伙给我打!”
“求求您,大少爷您就饶过木时这一回吧。”
“哼,他不配姓木!野种,呸!要放过他可以,除非你……”
“只要大少爷肯放过我家小时,奴婢什么都愿做。”
“真的什么都愿做?那么跟我来。你们给我看好这个兔崽子,别让他来坏了爷的好事!”
“娘!不要走……”
……
“不要……”小木时瑟瑟地颤抖着,像风中凋零的叶。他忍无可忍地用扶墙的手在面前猛力地挥着,试图挥走那些咒语般的恶毒言语。他记得,自从母亲次日回来后,便服毒自杀了。他,失去了从小唯一的依靠。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在一点点被抽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最后无法自制地倒了下去。
“小家伙?小家伙,快醒醒!不是叫你不要去理会吗?”白衣少年焦急地抱起意识模糊的男孩,情急之下,他深吸一口气,凑上了小木时刚才一时情急咬破的唇。
咦,嘴上似乎……
小木时昏昏沉沉地感受着唇上过于甜美的感觉。
好香,就像每年上元灯节母亲亲手做的百花糕,那时他总是不知节制地吃了一个又一个,连母亲的份都吃掉了。
好软,就像今天清晨天上飘过的一片云,那时饥肠辘辘的他一直在想,那朵软软的云一定很美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好幸福,就像被母亲拥抱一般。
想着想着,他好奇地探出丁香小舌,调皮地掠过少年那颗小虎牙,才又乖乖地安分下来。
如春天般温暖的气流从他的口腔流入,既而在男孩体内游走,等气息运行了一周天,他才微微睁开了眼,就发现自己正趴在小龙哥哥并不宽阔却十分令人安心的背上了。
四周依旧喧嚣,可现在的他,竟不那么在意了,感受着小龙哥哥行走的步伐,闻着因无间接触而更加浓郁的香气,他竟觉得眼皮重起来。反正,还没到,就先休息一下好了。这么想着,小木时睡着了。
第一次,他没有被无边的噩梦纠缠;第一次,他知道了原来世间真的有美梦存在。
在梦里,他有了一个和其他小孩一样幸福的童年。
在桃李翩飞的世外桃源里,他在花间追逐着美丽的蝴蝶。身后的小木屋炊烟袅袅,母亲做着他最爱吃的百花糕,父亲在修补园子东边被旺才拱坏的竹篱笆。
“小时,吃饭了。”他的小龙哥哥在唤他吃饭。
“可是,还没逮到那只蝴蝶。”
“这有何难。”一袭白衣的小龙哥哥几步走上前,不过多时,引来一群美丽的蝴蝶。他的笑依旧温煦如三月春风,风吹衣袂,小木时有眼前人会突然消失的错觉,便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手。
天上那片云仍在飘,带着难以察觉的淡淡忧伤。
他一直拉着他的手,手心出汗也不放开。
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个梦……
“不要离开我。”小木时梦呓着,还像小猫一样蹭了蹭白衣少年发麻的颈,接着白衣少年感到肩上一片湿濡。
“放心,很快就到家了。”
少年安抚似地拍拍肩上好梦正酣的男孩,继续往前走……